助攻中的兄弟情

助攻中的兄弟情

 

 

球场是建立深厚兄弟情的场所

 

文/二公子

 

 

下棋与篮球

 

上周我去广州出差，没想到遇见小天，赶紧一起约着吃个饭。

 

见到小天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合个影，发到群里。这个群只有三个人，群的名字叫“兄弟”，无兄弟不篮球的兄弟。不一会儿，群里第三个人回信了，“真羡慕你们又见面了”。他叫小吴，人在爱尔兰，已经20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每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是滋味。”他本来过几年回国一次，现在有疫情，一眼看不到归期。

 

我其实是我们仨里最后一个搬到沈阳老家的电力机械厂小区的，那是在计划经济落幕的东北——工厂的烟囱不冒烟了，厂办的卫生所、电影院也关门了，成堆的零部件搁在以往的车间和比赛的球场上生锈。

 

我那时还是小学生，有天放学后没事就在院子里看下棋。天晚了，下棋的人准备收摊回去吃饭，我才发现对面站着一个跟我一样大的男孩。我感觉他也有点意犹未尽，就问他：想下棋吗？下呗。他就跟我回家，我们支开棋盘摆上了。一过招我才知道，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上来三局，我都输了。他得回去吃饭了，走的时候说就住在前面一幢楼里，叫小吴，让我有空去他家下棋。

 

我第二天就去了，结果仍旧是输。他家有棋谱，他还会下盲棋，更有我家没有的东西——井上雄彦的漫画《灌篮高手》。于是下棋变成了借口，我没事就泡在他家看漫画。因为我的家教特别严格，父亲是绝对不允许我看“不务正业”的漫画的。有次我没完成作业翻小人书，他一生气就把我的闲书全都扔了。好在下棋在他看来是益智游戏，所以我说去下棋，他总是允许的。他当然不知道好多时候我是冲着漫画去的，从中我学会了第一个英文篮球词——Slam Dunk（灌篮）。

 

就是在小吴家下棋看漫画的时候，我认识了小天。他们的父母是一个单位的，比较熟悉，所以他们俩打小就认识了。我们仨那时不在一所小学，但是在同一个年级。到了初中，我们都按照学区分在了一个学校，三个青春期男孩除了下棋看漫画外，就是去打篮球。可能是受漫画的影响，但更可能是年轻的荷尔蒙无处安放。

 

在我们的年代，篮球流行的另一个催化剂，是地球另一端的职业联赛转播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公牛队永远是冠军，乔丹则是我们所有男孩子的神。我们模仿乔丹在球场上的每个动作，想跳得像他一样高，至少运球的时候嘴里嚼一块口香糖。

 

从一接触篮球，我就发现小吴不一样，他像他那乒乓球、羽毛球样样出色的爸爸，不仅身体素质好，协调性也好。在篮球场上，他跑得快、跳得高，从后场抢了篮板转眼就直接冲到对方篮下快攻是常事。我们是一起开始打篮球的，但他表现出来的球感却不是说练就能练出来的。小天的篮球也打得很好，虽然速度比小吴慢，但是投篮重心稳，姿势舒展，是个标准的外围投手。我呢，是没有天赋的那一类。篮球打了一年多，还不会上三步篮，也就仗着初一就长到了一米七，传球积极，能跟他俩一起在球场上混。但是正因为如此，我迷恋上了传球、助攻。我愿意把球传给速度更快的小吴，或者手感火热的小天，他们得分，我一样痛快。一场比赛下来，我总在回味我传出去的球。一次击地传球得分，或者一次声东击西的背后妙传，会让我的肾上腺素激增。

 

我们三个虽然球风不同，但是在一起相互配合，渐渐打出了默契。他们投篮，我知道去哪里抢篮板；我运球，他们也知道我会如何传到他们手里。我很开心，也感觉很幸运有他们，让我这种球渣也能在场上找到位置，享受运动带来的快乐。有次经常跟我们打球的几个高年级同学看我们上场，嘟囔着这三个人不好对付，那是第一次，我在运动场上获得了尊重。

 

在学校里，我们都成长为班级里的篮球队主力。我和小天一个班级，同班还有不少篮球好手。小吴一个人在另外一个班级，势单力薄，总是在同年级比赛里输给我们。但毋庸置疑，他仍然是全校最令人恐怖的得分手。

 

篮球场上，小吴是常胜将军，但是在考场上出头的，却总是我。学习对我来说不是个难事，数理化考试一直在全校名列前茅，竞赛也拿过奖。其实我有点想不明白，小吴下象棋比我下得好，怎么应付不了考试？而小天在学习上跟在球场上一样，有特长，外语好，但偏科。所以我们仨无论按照球技排名，还是成绩排名，他都排在中间。不过小天比我们人缘好，所以喜欢他的女同学最多，这个我和小吴都没得比。

 

初中三年里，我们三个都入选了校队，但我以学业为由主动找老师退出了，老师也表示理解。

 

人生的分叉

 

中考过后，我们三个分别上了三所高中。学校不在一起，没有阻碍我们继续找时间打球。因为我们三个住在前后楼，只要楼下有一个人在拍篮球，就是在呼唤另外两个出发。我们向更高的年级挑战，甚至去家旁边的技术学院找成人打球，赢了我们开心，输了下次再去。奥拉朱旺的火箭队虽然赢球赢得难看，但是他们的教练汤姆贾诺维奇的一句话我们却都记得：Don’t ever underestimate the heart of a champion.（永远不要低估一颗冠军的心。）

 

今天回头看我们那时身边的同学，有辍学的，有整天泡在游戏厅的，有偷东西打架进少管所的。我发现，经常去打篮球的，那些大冬天一个人在场边练左右手同时运球的，或者一百个一百个练习罚篮的，轻伤不下火线的，都是跟问题少年绝缘的人。球场上只有胜负，只有谁的状态和表现更好，没有垃圾话，没有敌意，没有半点见不得光的东西。有人在场上跌倒就会有人去拉他起来，有人犯规但都会举手示意，自己失误也会主动承担责任。

 

我们是篮球场的热血少年，但是我们很少去争执一个球的输赢，更在乎作为一个集体的存在。我不止一次觉得，篮球就像一个不说话的朋友，在我和小天、小吴手中一次次传递，一次次助攻，一次次增加了我们彼此的理解和信任。如果我们去打球少了一个人，感觉总是缺点什么。

 

接下来的高考，成了我们的人生分水岭。我考取了上海的一所高校，小天也正常发挥在本地读大学，小吴成绩不理想，准备重新自考。不过天道酬勤，他的篮球天赋帮了他。有天他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球，因为过人的表现，吸引了来校教学的一位知名大学的教练。一聊，一问分数，教练说要不你就到我们大学来吧。小吴去体测试训，后来就这么进了那所很好的高校。我们都替他高兴，至今也感到不可思议——剧情里的反转人生就发生在最好的朋友身上。

 

后来我去上海念大学，他们留在沈阳。那段时间每次我回来聚会，我们都无话不说，学校里的趣事、你我之间的八卦等。但聊篮球，经历了高校篮球历练的小吴，已经又上了一个台阶。他把他学到的挡拆、包夹、联防和盯人，以及不同战术的转换告诉我们，用棋子给我们摆战术，就像他当年下棋一样游刃有余，虽然那时我是系里的篮球队长，可是系统的篮球理论，只有小吴给我讲过。

 

如果说篮球带给我的只是友谊和快乐，那么带给小吴的则不仅是大学机会，还有爱情。上了大学的小吴第一次带女朋友让我和小天认识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这不就是漫画中的赤木晴子吗？女孩子美丽俏皮还特别客气，而且也爱篮球。我们问她喜欢小吴什么，她说欣赏他在球场上的自信。

 

后来她和我们去小吴的大学看他比赛。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泰然自若地看着，而我和小天目瞪口呆，他已经不是那个总是最快学会新动作的小吴了，他现在是球场上的灵魂人物——乔丹或者流川枫。他是什么时候在球场上成为一个王者，一个我们不得不佩服到仰视的人的？大概是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们打了最后一次篮球，或者说是小吴带我和小天打篮球。他对球的判断和理解，以及准确地执行，已经让我和小天感到我们玩的不是一个游戏了。

 

《灌篮高手》到了尾声，成长的痛苦和青涩仍在，理解和无奈越来越多。大学毕业，我继续着优等生的无趣人生轨道进了外企，一路混到中层，买房、结婚、生娃。小天留在老家，仍然靠着他天然对人的阅读能力和好人缘，带着销售团队，帮公司做大上市。小吴则选择了出国，本来只是想去看看，结果习惯了国外的生活就留了下来。但小吴的大学女友出国不成，两人无奈地分手，不仅小吴，我和小天都为此惋惜。

 

到了现在，我们当年膜拜的球员都退役了，新生的篮球面孔我们一个也不认识。我们仨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连一年一度都做不到，聚在一起多半聊的也是工作上的无奈和感情上的波折。中年人，中年男人，就像在球场上被逼入了死角。多少次我们手里有球，遭遇包夹，看不到队友，传不出去，真想自己叫暂停。

 

海边的篮筐

 

有年聚会，一起喝多了，我说他们俩一个球打得好一个女朋友多，初中、高中我没少羡慕。结果小吴和小天反倒跟我大吐苦水，说跟我做同学压力太大了。他们说我初中三年，年年全校统考成绩第一，毕业中考成绩也是全校第一，又是区三好学生、市三好学生、优秀干部，进的高中也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之一，简直优秀得令人发指。他们的父母当着他们的面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们天天跟他一起玩，哪有这个本钱呀。他学习那么好，你们怎么不上进。因为都在一个小区住，他们的家长都留心过我的房间总是很晚才熄灯，为这个没少数落他们贪睡不爱学习。

 

要不是那次他们喝多了告诉我，我还一直心安理得。我一直以为我们无话不谈，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我是他们的心理阴影；从来没想过，我沾沾自喜的成绩，是别人的心头大山。篮球教给我很多，但是没有教我考虑队友的感受。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给他们助攻，却没想到我曾是他们精神上的负担。

 

那天我特别尴尬，尤其是他们两个一起说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种桀骜不驯、自命不凡的样子，自己想想都找抽。这事情，估计他们说完就忘了，因为那天他们都喝吐了。当然以我们的关系，这也不会成为什么隔阂。

 

小天也曾说，我们三个应该一起做一番事业，就像当年在球场上一样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当时我对此不置可否，内心却在摇头。他们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最信赖的伙伴，篮球场和篮球助力了我们的成长，但如今我们的想法、处境差别太大了，虽然有信任，但是不可否认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迥异的成长环境和背景，注定了我们的距离在拉大，就像宇宙不停地膨胀，也拉大了星体之间的距离。

 

去年我在澳门徒步，走到黑沙滩，突然看到一片开阔的球场，篮筐孤独地立在那里没有人用。如果是一部电影，这个时候应该有几个少年追逐着篮球跑过，而我会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小吴和小天的影子。我们会加入他们投个篮，教他们打集体篮球，去助攻、去传球，而不是玩个人主义。背景中，应该响起的是激动人心的动漫主题配乐——《直到世界尽头》。

 

没有，那只是我的幻想，球场上空荡荡，耳边只有海风和永不停歇的浪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