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张利,独自担责

作者:admin 2020-02-24 我要评论

照顾92岁的母亲,张利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但疫情之下,已经65岁的张利,并不容易。 本文共含(一)(二)两篇音频,在中读app杂志《武汉会战》本篇文章中,可点击...

照顾92岁的母亲,张利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但疫情之下,已经65岁的张利,并不容易。

本文共含(一)(二)两篇音频,在“中读”app—杂志《武汉会战》—本篇文章中,可点击收听全部音频。

面对发烧后近乎瘫痪的母亲,张利(右一)一个人孤立无援,很难把她送去检查  (黄宇 摄)

 

记者/王海燕(发自武汉)

400米的距离

那是一次过分忙乱的入院,我跟同事本来是去采访的。武汉市青山区红卫路街道的居民张利,她母亲已经发烧近10天,尚未入院。采访到一半,张利突然接到社区工作人员电话,让她尽快给老人收拾好,送到楼下,有车接,即将入院。张利顿时慌了,她不知道怎么把老人送下楼。

求医路上,大多数人都是被检测名额和床位难住的,但张利不是,她是被母亲的体重难住的。老人92岁了,2月6日发烧,一开始37摄氏度多,连续三天,傍晚开始,晨间退烧,伴有轻微咳嗽,随后转为全天持续高烧,超过38摄氏度。张利心里其实比较肯定,“就是那个病”。她的丈夫陈全安2月3日就确诊了新冠肺炎,生活在同一套房子里的母亲,算密切接触者。

张利早就想把母亲送去做个检查,好进入送医流程。户口上,张利和母亲都是武汉市青山区红卫路街道辖区的居民,可以在武汉市第九医院(以下简称“九医院”)做检查,1月22日起,这里就成为新冠肺炎收治定点医院。张利家离医院很近,出小区,左拐,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到了,全程约400米。

如果在平时,用轮椅推着母亲,张利不到10分钟就能走完这段路。但现在,老人的双腿像瘫痪了一般,并且老人身高不足1米6,重量超过70公斤。张利自己已经65岁了,头发花白,身材纤瘦。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无法把老人挪到轮椅上,再送到医院完成检查的。平时,老人无论吃药、喝牛奶,她都只能面对面,双手怀抱着母亲,一点一点艰难地拽,才能让她呈现坐的姿势。每次抱着母亲时,张利瘦小的身体,几乎都会淹没在老人宽阔的身躯里。

张利早就打过120,但120也只能送到医院门口,剩下的流程还得靠她自己。说起来,只要有个人搭把手,检查说不定早就完成了,但就是没有这个人。张利平时跟母亲两个人生活,丈夫过年才回家,已经病了,她朋友很多,天天有人打电话来慰问,但这个病特殊,她没法开口请人帮忙。母亲还有三个子女,分别住在汉阳和青山,也有人提出过,跟她一起照顾老人,但张利拒绝了,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她不忍心,也相信自己能搞定。

轮椅的脚踏板坏了一个,老人的脚抬不起来,必须有个人提着,才能顺利推动轮椅,就是这样的微小细节,在过去将近9天里,难倒了平时爽朗利落的张利 (黄宇 摄)

 

她转而向社区求助,但社区的主要任务是摸排和送走确诊和疑似病人,老太太的情况,他们抽不出人手。张利能想到的办法还有给街道办、青山区的卫生部门打电话,甚至市长热线也打了,绕一大圈,她家的情况太特殊了,很难解决。

中途也有政府部门打电话过来,让张利把母亲带到楼下,就可以上车。张利很无奈,“要能下楼,我自己早送去了”。2月14日一早,社区打电话来,说雷神山空出了床位,可以安置老人。交接到一半,对方才发现,老人无法自理,又拒绝了。张利提出自己可以陪同前往,但对方说没有先例,无法安排,机会就此溜走。

所以2月15日上午接到电话时,张利几乎是哆嗦着,一路小跑去帮母亲换衣服,口里呐呐说着“终于熬到这一天了”。对方很急,有赶时间的意思,我跟摄影记者帮着她,手忙脚乱给老人穿戴好,推到单元楼下,却没有发现任何车辆。当天的武汉,风大雪大,单元门又坏了,关不住,老人在寒风里熬不住,连声呻吟。

随后,来来往往的电话打了半天,社区工作人员才告知,通知错了,真正的患者已经接走。我们只好把老人再次推回房间。回到家里,张利急得茫然无措,又开始来来回回打电话,都是这几天已经打了千八百遍的社区书记和工作人员,总算得到一个尽快安排的承诺。

中午大家都没吃饭,等到下午3点多,社区的电话再次来了,确定有车可以送走老人,送到九医院。对张利来说,这算是一个额外的好消息,九医院近,她就能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照料老人了。这次我们吸取教训,车到了楼下,才把老人送下去,是平时政府部门执法的面包车,只能开一扇门,没有担架。一行人几乎是连拖带拽,把老人揉布条一样揉进了车里。

社区工作人员并不跟车,只告知了一个对接人的名字。到了九医院,对接人才知道,老人并没有任何检测结果,只好现场开单子,让张利送老人去查血,做肺部CT。最后,经过一整天的奔波,当天晚上7点多,老人确诊新冠肺炎,最终在九医院完成住院。

医院果然人手紧张,当天夜班,两名护士需要管理50张床位,张利必须随时到医院看护,但她说“好歹入院了”。

2月上旬的汉口菜市场街景(蔡小川 摄)

 

到底在哪里感染的?

张利的丈夫陈全安在2月12日就入院了,这样一来,这一家三口,上报的两个患者都解决了。但张利知道,自己也很危险,陈全安是1月27日傍晚开始发烧的,最初也是间歇性低烧,随后转为持续高烧。2月3日,张利陪着丈夫在九医院做了新冠肺炎病毒核酸检测,丈夫的结果为阳性,很快发展到呼吸困难、饮食难进。所以,母亲生病后,张利一直在照顾两个病人。

2月5日,她自己也做过一次肺部CT,当时双肺正常,没有病变。但2月13日,她再去做肺部CT时,结果显示“右肺下叶感染,建议进一步检查”。张利没把这个结果报告给社区,她怕社区先把她送去隔离了,那她的母亲会生活无着。

张利一直搞不清楚,自己一家是怎么感染上的。确诊的陈全安平时并不在武汉生活,而是在南京帮女儿陈霜霜看孩子。陈全安每年都回武汉过年,今年是1月15日回来的,回来后跟张利和岳母住在一起。

在亲朋好友里,最先生病的是张利的妹妹。时间起码在农历小年,也就是1月18日前。因为张利本来跟她约好了,小年一起吃饭,但到了那天才知道她已经发烧住院了。按时间推算,当时武汉的各大医院已经出现了大量“原因不明的肺炎”,但张利每天跟母亲在家,足不出户,对这一情况毫无知觉。

听说妹妹病得不轻,还请了护工照料,张利跟陈全安一起,去医院送过几次饭,都是送到电梯口,护工下来拿的。张利记得,护工并没有戴口罩。张利妹妹的女儿在另一家医院当护士,曾去陪护过母亲,后来也发烧病倒了。但当时,没有任何人说起两个人的发烧有何异常。

在新冠肺炎变得人人皆知后,张利更不愿意谈论妹妹的病情了,她一直都没有问过妹妹,是否确诊了新冠肺炎,又是如何生病的。从流行病学的角度,这至关重要,但她怕妹妹以为自己有怪罪之心。她自己也有强烈的病耻感,每当亲戚朋友打电话来,她总说“一切都好”,直到有一个同事问她,全城都隔离在家不出门了,她每天的微信步数怎么还有2万多步。她不好意思撒谎,才说起家里有两个病人,为了照顾他们,她一整天都在房子里来回走动。

陈全安最早去医院是1月27日,不是因为发烧,而是有点咳嗽,且带血丝。张利倒不觉得是大事,因为陈全安有支气管炎,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但两人还是觉得,去医院看看比较放心。两人去的是东方雅园附近的普仁医院,也是一家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在普仁医院,陈全安拍了胸片,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医生给他开了点云南白药,就让他回家了。

回家当晚,7点左右,陈全安开始发烧,张利陪着他,立刻又去了一趟普仁医院。这一次,陈全安没能在普仁医院看病,从归属地来说,作为发热病人,陈全安只能去1.3公里以外的九医院。张利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没有公交,也没有出租,两人本来准备走过去,路上遇到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好心,答应把两人带到九医院。

随后,张利跟丈夫一直在九医院待到凌晨1点,才就近回到43街坊的房子休息。到九医院时,陈全安已经浑身酸软了,只能找个地方坐着休息,张利则站着帮他排队。张利记得,当时的九医院,大家都在走廊里挤挤挨挨,简直人山人海。她心里怕得发抖,心想“我这没病的人都要被传染了”。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决定排下去,“毕竟家要维持,老伴老伴,病了才需要人的,不病要什么人呢?”。这是她的感情和就医观念。

封城后,武钢二院附近街道上玩耍的孩子(蔡小川 摄)

 

实际上,在九医院,陈全安既没有拍片,也没有做核酸检测,只是拿了点药。第二天,张利跟陈全安一起,回到了东方雅园的母亲家里,母亲家只有两间卧室,张利继续跟陈全安住一间卧室,没有隔离。

从九医院回去后,陈全安始终无法退烧,饭量也越来越小。张利开始真正着急了,2月2日,她带丈夫去了武钢总医院拍胸部CT,同样是一家新冠肺炎定点医院。这次的结果显示,双肺都已经感染了。但因为归属地原因,两人只能再次回到九医院治疗。于是,张利决定跟丈夫在43街访住下来,方便到九医院看病。

张利一开始也不知道流程这么复杂,甚至不知道武汉已经开始实行分级诊疗,需要严格按照社区上报名额,对患者进行排位。1月27日,丈夫发烧后,张利给在医院的侄女打了两个电话,侄女提醒她,赶紧向社区报备,张利才和社区联系上。但社区当时并没有给出任何反馈,只是说记录了,会反映情况。当时的政策意见,提倡轻症患者居家隔离。

陈全安的确居家隔离了几天,但2月2日过后,张利还是决定,尽量寻求医疗救治,方法就是带着丈夫去九医院打针输液。2月3日起,每天凌晨4点,她就和丈夫一起去九医院打针输液,医院里依然是挤挤挨挨的人群。

张利想给丈夫找到一张床位,但当时经过社区,需要核酸检测确诊报告才能上报,而核酸检测名额,张利不知道哪里能拿到。直到2月5日,早上她在医院看到一条走廊里排着长长的队伍,过去一问,才知道是在排队做核酸检测。张利赶紧也排进队伍中,终于为丈夫争取到了一个核酸检测的名额。

做完检测后,2月7日,青山区疾控中心给张利打来电话,告知陈全安的检测结果为阳性,需要赶紧住院。张利立刻通知了社区,社区的回复依然是等待,没有床位。她远在南京的女儿陈霜霜决定网络求助。2月8日晚上11点多,陈霜霜发出了第一条求助微博,这条微博后来被转发了100多次。陈霜霜还在各个志愿者渠道填写了父亲的情况。

张利明显感觉到,有了女儿的网络求助后,接到的电话多了起来,有志愿者的,也有政府工作人员。最终,2月12日中午,陈全安被安排进同济医院光谷院区。

为了减少出门的次数,武汉市民在超市一次性大量采购生活必需品

 

就医与信息环境

丈夫入院前,张利感觉自己被压得死死的,一头是老伴,一头是老妈。丈夫入院后,她才真正把全部精力放到母亲身上,那时候母亲张月荣已经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饭量降低到每日一盒牛奶,还要分两次吃。等于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人都生生拖成了重症。

张月荣是2月4日被张利接到43街坊的,老人当时不愿意过来,被张利凶了一顿。如此高龄的老人,和患者同处一室,感染风险非常大。但她实在没办法了,全城公交停止后,张利无法在两个小区之间来回奔波,何况,她也害怕传染给别人,因为她听人说,病毒会飞。虽然接近“病毒会飞”这个概念的,只有气溶胶传播,而含活性病毒的气溶胶形成条件相当苛刻。

母亲生病后,张利一直很后悔,因为陈全安回到武汉后,1月19日,她把女儿陈霜霜也叫回了武汉。1月20日,钟南山已经在央视接受采访称新冠肺炎出现人传人了,但张利一无所知,还带着7岁的小外孙去了一趟和平公园。

作为年轻人,陈霜霜的信息渠道更畅通一些。回武汉时,她听朋友说起,因为不明原因肺炎,武汉已经有二人去世。陈霜霜只记得她当时觉得是小病,所以跟儿子正常回了武汉。回到武汉后,新闻立即就多了起来,加上亲朋好友的问候电话,陈霜霜隐隐感觉情况复杂,立即通知孩子的爸爸请假,开车来武汉把自己跟儿子接回了南京

陈霜霜说她当时没料到会封城,只是想尽快离开。张利夫妇也催她赶紧走,他们凭本能觉得,要照顾好孩子。陈霜霜提议过,让两个老人也跟着离开,张利拒绝了,一是母亲需要她照顾,二是她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她倒是想催陈全安跟着女儿一起走,但陈全安原本买了2月9日的票,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留在武汉。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走一留,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实际上,小年前后,张月荣也没在青山,而是在汉阳,跟张利的大哥在一起。但正月初二,也就是1月25日,就在陈全安发烧前两天,老人非要回到青山,跟张利住在一起。当时武汉的市内交通已经被叫停,一家人想了很多办法,才找了辆出租,把老人送回来。

这件事张利也后悔不迭,她总是想“老人留在汉阳,什么事都没有”。但她也知道,这很难,张月荣性格强,从年轻时就当家做主,很少有人拗得过她。老人每天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看完才睡觉,所以当时也知道一些疫情的信息了。但她耳朵不好,了解得不真切。知道陈全安生病后,老人还开玩笑:“年轻人,怎么病了?这点病算啥?”68岁的女婿已经属于高危人群,但在她眼里还是年轻人。

对付疫病,老人有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她跟张利说,多吃点豆腐,旧社会就是这样对付疫病的。张利叫她戴口罩,她几乎没怎么听。当然,实际上,张利也没什么口罩。直到封城后,她才后知后觉去药店排队,第一天什么也没买到,第二天买到一点一次性医用护理口罩,还舍不得用,平时在家照顾患者,用的都是一种可重复使用的纯纱布口罩。

如今回想起来,张利记得,当时去医院给发烧的妹妹送饭时,的确有很少一部分人是戴了口罩的,她觉得很懊丧,“我有点老了,糊涂了”。陈霜霜知道,其实封城以后,老两口还去超市的密集人流里采购过年货。

根据张利同小区的业主程浩然观察,老人的确是小区里最晚戴上口罩的,虽然他自己也没有早早戴上口罩。程浩然是做健康管理类工作的,早在2019年12月份就注意到了政府确认武汉发现“不明原因肺炎”的新闻。当时他看到有人分析,说类似“非典”,但他觉得证据存疑,没有太当真,但始终关注。

1月20日,他在网上看到流传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版)》,一个PDF的手册,看起来挺规范,可信度高,里面提到可以用75%的酒精消毒。程浩然立即就去买了,500毫升,5元,很轻松就买到了。后来,他把这些酒精分装在小容量喷雾瓶中,随身携带,随时进行消毒。当时的诊疗方案中还没有提到口罩,所以程浩然并没有立即购买口罩。而根据世卫组织的建议,在普通环境中,普通人要预防感染,手卫生的重要性甚至比口罩更加重要。

张利显然没有渠道接收这样的信息,等到她想起购买酒精时,药店早就库存告急,她只购买到了小小的一瓶,50毫升,只有给两个患者量完体温后,给体温计消毒时,她才舍得用一点。陈霜霜后来在网上给她购买了紫外线消毒灯,电子测温枪和口罩,但因为快递滞后,张利2月12日才收到。

程浩然觉得,对信息的捕捉滞后不能怪老人。封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区里既没有进行疫情的喇叭播放,也鲜少有告示张贴,他自己也是在家里闷了10多天后才发现,自己对武汉的整体情况,比对自己小区的情况了解得还要清楚一些。于是,他建立了自己小区的业主微信群,建群是2月4日,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社区书记才在居民的要求和督促下,每天发布疫情公告、管制信息、消毒记录、蔬菜团购等信息。

建群后程浩然才渐渐搞明白,小区疫情难以解决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床位问题,床位不解决,排查的四类人员送不走,社区又无法安排人解决生活问题,传染源只能四处流动。床位问题,由区指挥部统一安排,我们送张利母亲到九医院后,社区工作人员嘱咐我们报给对接人的,正是青山区区长的名字。二是四类人员隔离后,只要认真消毒过哪怕一次,隐患就能解决一部分,否则社区的工作重心,永远都在排查和送医。

所以在群里,程浩然和一些业主也会积极打听,哪里的医院又有床位了,哪里的方舱医院又有进展了,哪里又开辟了隔离点,督促社区书记放下其他工作,尽量去争取床位。他还会跟一些商户谈条件,让他们为特殊家庭送货到门口。

但这些复杂的网络信息,都很难进入老人的世界。张利说,如果不是女儿告诉她,她不会知道小区还有个微信群。除了坐在家里打电话,等电话,她完全不知道这个防疫体系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也没有人主动来告知她。

2月上旬,汉口菜市场的小吃摊(蔡小川 摄)

 

生命观念

张利照顾母亲已经10多年了,她平时生活特别简单,早上七八点钟起床,给老人做早饭,给自己做早饭,然后出门买点菜,回来在阳台上运动一会儿。她母亲每晚7点40左右睡觉,睡觉后她会出门健走一会儿,除此之外,她几乎足不出户,因为怕老人在家里摔跤。

张利的父母不是老湖北人,上世纪50年代,她父亲从东北来到武汉援建武钢,此后在武汉青山区扎下根来。张利退休前是纺织工人,年轻时总在外出差,最远去过俄罗斯。2005年,她父亲中风10多年后,突然发烧住院,张利觉得自己很少在床前侍奉,心中不安,干脆辞了职,回家照顾父亲。

她记得,当时父亲在医院躺了1个多月后,自己要求回家,医生暗示她,可以让老人回去了。父亲是在张利面前咽气的,但她心里早就释然了,因为起码做了最大努力挽留老人。父亲去世前,特意交代她母亲,就跟着张利一起生活。张利猜,父亲这样嘱咐,是因为陈全安脾气好,细心,有事都听她的。

此后的10多年,母亲果然哪儿都不去,就跟张利一起生活。正是这个原因,女儿有了孩子后,张利让老伴过去帮忙了,自己留在武汉。母亲以前身体好,没生过什么大病,张利倒没觉得是重担。但两个人的生活,确实太安静了。老太太年纪还没这么大时,张利还带着她出门去旅游,庐山、广州,转了一大圈,但现在,老人连家门都不愿出了。除了晚上睡觉,上午和下午还要睡两次,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那时候,张利只能一个人在电脑上看看股票、看看电视剧。

所以她特别怀念以前住在青山区红钢城的日子,那是武钢的宿舍区,一栋楼都是熟人,左邻右舍,夏天都在门口,坐在小板凳上聊天。过年也是张利盼着的日子,从大年三十开始,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加上张利家,四个大家庭会轮流去各家做客,热闹非凡。因为喜欢张利家的“年味”,她女婿每年都到武汉过年。这一次,张利也采购了很多东西,一个大冰箱装得满满的,后来意外成了隔离时期的充足补给。

发烧后,母亲常常跟张利念叨,想要回到东方雅园。张利知道,她不想在女儿家过世。但张利根本无法把她挪回去,再说,她也不忍心。有好朋友给她发短信,对她说:“小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保重自己。”

理智上,她也知道最终结局差不多会是这样,但她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老人没经过一点抢救就走了。她已经很多天晚上无法睡着了,老人时不时浑身酸痛,会忍不住呻吟出来,只要有一点动静,她就立马起身,去给老人喂一点水。老人有时自己会说:“我不吃饭了,我想死。”那种咕咕唧唧的呢喃声音,只有张利听得懂,但听完张利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老人是其他意外,她还能找到帮手。

父亲入院后,陈霜霜又开始在网上给姥姥发求助信息。她心里有私心,希望妈妈尽快和姥姥隔离,休息一下。姥姥会被送到哪个医院,是否有护工,能救治到什么程度,这些问题她都考虑不了。她心里怕,直到2月15日,爸爸陈全安依旧喘得厉害,妈妈再出个三长两短,她实在受不了。

好在2月13日做完CT后,张利其实还去做了一个核酸检测,但至今没有得到青山区疾控中心的通知。他们听说,一般阳性才会早早通知,很久不通知的,都是阴性。张利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没事,我还一点症状都没有。”

2月15日把老人送到医院去那天,武汉的大雪一整天都没停,转运查血和拍肺部CT的时候,没人能空出手来撑伞,硕大的雪片落在老人脸上时,她的眼睑会微微动一动,但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又能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那天晚上,所有手续都办好后,护士突然跟张利说,她必须在医院24小时陪护,一整天没吃饭的张利“哇”就哭出来了。

最终,她跟护士商量,每天饭点到医院给老人收拾吃喝拉撒。护士希望她明白,老人状态不好,如果出现意外,他们无法负责。张利说,她明白。

后来,她对我说,她知道那天的一切,都是在让老人受罪,但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她无法心安。她说这个的时候,我想起,在等待老人肺部CT结果时,张利做过一个危险动作。当时,老人躺在阴冷的医院大厅里,一直呻吟不止,张利俯下身去,很近很近地靠着母亲的脸,说:“妈妈,别怕,别怕。”


1.本站遵循行业规范,任何转载的稿件都会明确标注作者和来源;2.本站的原创文章,请转载时务必注明文章作者和来源,不尊重原创的行为我们将追究责任;3.作者投稿可能会经我们编辑修改或补充。

相关文章
  • 红星耀东方

    红星耀东方

  • 重走仰韶时代考古现场

    重走仰韶时代考古现场

  • 中国西北行

    中国西北行

  • 郑州的容灾能力

    郑州的容灾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