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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洪水围困时

作者:admin 2020-08-08 我要评论

今年夏天,鄱阳湖流域遭遇了1998年以来最大的洪水灾害,位于支流饶河流域的鄱阳县受灾尤其严重。中小河流与支流,已成近年来洪水的重灾区。 鄱阳县城附近的莲湖...

今年夏天,鄱阳湖流域遭遇了1998年以来最大的洪水灾害,位于支流饶河流域的鄱阳县受灾尤其严重。中小河流与支流,已成近年来洪水的重灾区。

 

鄱阳县城附近的莲湖乡龙口村在灾后成了一座孤岛,村民们要乘船到陆地

 

摄影/黄宇

洪水冲击

对于身在洪水现场的人来说,洪水提供了一个重新观看的视角。

7月15日,我和摄影记者进入被洪水淹没的江西省上饶市鄱阳县油墩街镇。这里是鄱阳湖流域最早受灾的地区之一,7月8日,油墩街镇的西河崇复圩产生四处决堤,造成6万余人受灾。

车开到距离现场还有几百米的一座桥前,就不能开了。步行过去,一路可见桥下没过桥墩的河水。灾情已过数天,但在桥的另一头,还有普遍深至2~3米的广袤水面,人乘船在水面上,都分不清哪里曾是陆地。视野里,楼房的二楼阳台触手可及,坟冢成了浮在水面的小型半岛,写着“吉祥如意”“风调雨顺”的大院横联与人齐平。我们乘船路过一所乡村小学,能看见操场的篮球架只剩下篮筐和半截篮板,还得不时低头俯身,躲避校门与房檐。

鄱阳湖在洪水后迎来了30℃以上的酷暑,艳阳晒得人手臂红紫、麻疼。肆虐后的洪水淹没了村庄、稻田与土地,它停止了奔涌。没了居所的不只是人类,蛇、青蛙、老鼠、野兔、黄鼠狼们纷纷出洞,在水里扑腾,挣扎着寻找还露出水面一截的树木以存活。

乘坐一艘机动船轰鸣划过水面时,我看见一条目测超1.5米长的花蛇突然从倚着的树干上“喷”出,像巡航导弹一般,蜿蜒缠动地在水下追着船跑。十几秒后,机动船甩开了它,蛇在远方打转缠绕,茫然不知所措。一位在洪水现场的县干部提醒我们,要“千万小心”,大水之后,“银环蛇、蝮蛇这样的毒蛇很多”。

即使这样,在油墩街镇,仍有不少当地人每天冒着风险,在深水中划船出没,看看家中财物,拿些生活物资。还有一些人被困居在被淹楼房的二三层,每日划船进出,买些柴米油盐,拾些柴火煮饭。民房密集的村落里,机动船进出困难,村民们就靠着塑料小船乃至木筏进出。受灾7天后,一艘可乘坐3人的塑料小船,售价已从600元/艘涨至超过1000元/艘。在不见船只的一个临时小岸,有一把空着的轮椅,等待着水中央的主人归来。

一艘塑料小船在灾后最贵能卖3000多元,很多村民选择自制木排出行

 

很多村民最近学会了划船这项技能。小船出没在洪水后的村庄,要学会躲避浮藻、木头与树枝,以及浮在水中的椅子乃至桌子,人要尽可能不沾水沾物——水是浑浊的泥黄色,伴着绿色的水草浮藻,你永远不知水下有什么。除了肉眼可见的生物,还有血吸虫。鄱阳湖是血吸虫病疫区,来自上饶市的消防救援队员们说,他们回去后,人人都要抽上三次血。

对划船出行的人来说,水面上最烦人的东西,当属毛细血管般遍布的电线。这些平日高不可及的黑色线条,四处编织了一张张网,人过其间,要么俯身趴下,要么双手将电线举起,像是士兵演习时穿越道道铁丝。

这些水下电线、坟头与避雷针,一度给救援工作带来很大困难。7月8日,油墩街镇荻溪村段的西河崇复圩率先决堤,上饶市消防救援支队150名队员火速奔赴现场救援。作战训练科科长孙杰说,他们在下大雨时就提前等在了现场,当天和蓝天救援队一起,轮流开着冲锋舟和橡皮艇进到圩堤内转移被困群众。溃堤后水流湍急,“哗啦哗啦地流”,坝内被淹的多是低洼良田,水深一度没过电线,橡皮艇不断被电线、避雷针、飞檐乃至坟头剐蹭打翻,蓝天救援队来了十几艘橡皮艇,在第一天就全部坏掉。

“障碍物一剐打到发动机,或者钉子一碰,就容易坏。”孙杰说,最难的是在民房众多的村落。村落里的水路狭窄,马力大、载人多的冲锋舟进不去,只有靠橡皮艇乃至人工塑料船接送灾民,一次4~5人。救援队不熟悉当地地形,最初都要向导带路。哪怕是在白天,往村子里一进一出,半天时间就没了。

“这个圩堤里有1.3万人,我们就150个人,怎么弄也弄不出来。”孙杰说,由于镇子地处偏远,整个救援行动一度进展缓慢,好在后期来了很多民间救援队帮忙。整个救援转移行动持续了6~7天,到15日之后才结束。

上万人的救援转移行动中,最让孙杰印象深刻的是7月8日晚。当时天色已黑,一位村民焦急地找到队伍,说决堤口附近有13个村民在尚未垮塌的圩堤上,想要救援队出船营救。孙杰有点犹豫,晚上最危险,由于看不清楚水面,救援队不敢贸然出船。村民说,他认识路,可以做向导,“你们一定要去,我带你们进去”。孙杰听罢,带着队员和向导只身深入洪区。

圩堤上挤满了13人在雨中眺望,很多是老人与小孩,被急流吓得大哭。由于人数多,救援要分两趟。当第一趟载完返程,孙杰却再也找不到那位向导村民。出于责任,孙杰还是决定二次深入,将剩余村民转移出来。由于不认识路,4名队员、2艘艇在水中迷了路,夜里在水面上转了大半天。在路过一根挂在水面上的高压电线时,孙杰被剐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掉了下去。

几天后,孙杰执行任务时又遇到了那位向导。那一天,水流变缓,这位向导又张罗着去里面救援。他见孙杰后尴尬地笑。孙杰问:“你那天晚上怎么跑了?”向导连忙道歉说,他当时太害怕了,那晚吓得和村支书抱头痛哭。“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鄱阳县最大的五一学校安置点入住受灾村民800余人

 

支流之灾

荻溪村的村民们不仅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洪灾发生前,整个鄱阳湖流域下了历时一周多的大雨。从7月1日至7月10日,鄱阳县平均降雨量超335毫米,是常年同期的4倍多,3小时至36小时雨量都创有记录以来的最大值,尤其集中在7、8日。降水量多的地方之一是莲花山乡,在7、8日两天里,莲花山乡24小时内最高降雨量达到547.2毫米。这相当于北京一年平均532毫米的降水量。

鄱阳湖周边地势低洼,莲花山的最高海拔只有745米,却已是县内最高点,距鄱阳湖直线距离约60公里。莲花山地处鄱阳县北部,大量降雨在此汇集成流水,源源不断地往山下的西河流去。西河则从北往南,依次流经谢家滩镇、油墩街镇、银宝湖乡,最后注入鄱阳湖。8日之后,西河所过之地,皆是泽国。

油墩街镇的荻溪村也是一个汇集点。这里位于油墩街镇北部,毗邻谢家滩镇,濒临西河,与镇区连着一座桥头大桥。西河隔绝了荻溪村与镇区,却让它成了北部村镇的集市。

西河养育了这个村子。每年端午,荻溪村都会举行龙舟大赛,百舸争流,锣鼓喧天,百条龙舟顺着西河疾驰而下,乡亲们在圩堤边摇旗呐喊,好不热闹。即使是在受灾后,这里没淹没的地方也人气兴旺。“周边的村子,买什么东西都喜欢到我们这里来。”荻溪村村民黄来援说。

黄来援今年50岁,在西河边开了一家汽修店。他15岁做学徒,靠着勤劳和荻溪村的人气,35年来攒下不少积蓄,花了100万元盖了一栋五层小楼。楼上三层是居所,楼下二层是汽修店,存放数千件汽修配件和待售的六七辆农用车,价值百万。雨水最大的7、8日,他记得家门口的西河水位“不到半天就涨了很高”,达到23.7米,淹没了桥头大桥桥墩,这是他在1998年洪水中也未见过的高度。

被洪水围困的龙口村里,村民的生活照常进行着

 

鄱阳湖流域发的洪水,水流缓慢,很少有来势汹汹的山洪。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指出,鄱阳湖一般不会出现因洪水流速大而冲垮圩堤的现象。“鄱阳湖洪水致灾的关键因素是水位太高或高水位持续时间长,使得圩堤内外形成一定水位落差,圩堤因渗漏、管涌而溃决,或因水位超过堤顶高程而漫决。”

高水位的一个重要原因,源自长江。鄱阳湖与洞庭湖同属长江流域,对长江洪水起调蓄作用,其支流洪水经湖泊调蓄再注入长江。长江水丰,则江水入湖;长江水枯,则湖水回补。正常年份里,经鄱阳湖调蓄注入长江的水量约占长江总水量的15%左右,超过黄河、淮河、海河年均径流量的总和。“如果没有鄱阳湖,长江中下游防汛的压力会大得多。” 程晓陶说。

“关键是鄱阳湖的水现在都出不去。”鄱阳县防汛指挥部一位干部说,在2020年的强降雨下,长江水位居高不下,对鄱阳湖水位产生顶托,水困湖内。另一方面,鄱阳湖是江西的“集水盆”,支流众多,流域面积占江西总面积的97%,省内五大河流从东、南、西三面汇入。水流上来下顶,双向汇聚,让鄱阳湖7月以来的水位普遍达21米以上,超警戒线2~3米。它作为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泊,今夏的面积扩大至4206平方公里,为近10年来最大,较历史同期平均值(3510平方公里)扩大了约20%。湖水倒灌支流,让西河等支流的水位在两天内迅速增长。

程晓陶说,与1998年相比,长江干流的防汛能力提升显著,“中下游两岸干堤按历史最高洪水位普遍加高了1~2米,上游建成了三峡控制性水利枢纽,并实现了水库群的联合调度”,当前险情与防洪压力更多体现在一些支流与中小河流上。“这几年洪水主要都发生在中小河流,它们才是当前防汛的重点。”

这在鄱阳县得到了印证。鄱阳县位于鄱阳湖东南部,又称“湖城”,水系发达,有1000多个湖泊、225条河流,水域超过20%。西河之外,鄱阳县还有更大的一条支流昌江,属饶河流域,是鄱阳湖五大支流之一,在县城周边的莲湖乡附近注入鄱阳湖。饶河并不算大,流域面积、入湖水量只在五大支流中排第四,但鄱阳县当地人将饶河称为“富饶之河”,是它让鄱阳县成了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农渔业自古发达,是重要粮仓。

倒灌的洪水围困下,曾经的优势成了最大的软肋。厦门市曙光救援队队长王刚对我说,7月上旬,他和队友预感到鄱阳湖流域可能有灾情,就研判了一下地形,认为鄱阳湖东部、南部水系发达,地势低洼,险情会很严重。“我们当时想要到最严重的地方去,而鄱阳县刚好处于湖的东南面。”

灾情赶上了当地中考,很多学生出行考试受到了影响

 

灾情发展形势也印证了他的判断。进入7月后,鄱阳湖多个水位超越警戒线,鄱阳县5个水位监测点,有3个超过1998年的历史最高值。7月8日,油墩街镇、响水滩乡、石门街镇、谢家滩镇都发生决堤溃坝。此后,距县城15公里左右的问桂道圩、中洲圩也先后在夜间溃堤。3天之内,县内有14座圩堤漫堤决口,鄱阳县每日连续提升应急响应级别,于7月9日率先在全省启动防汛一级应急响应。

鄱阳县是江西第一人口大县,有160万人口,在2020年4月以前还是一个贫困县。而农业文明“傍水而居”的特征,决定了中小河流边多是中小城镇,对于一个刚刚脱贫不到3个月县来说,洪水的灾害是致命的。据鄱阳县防汛抗旱指挥中心统计,截至7月12日,全县受灾人口超60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超3790平方千米,直接经济损失超过5.7亿元。

北部乡镇受灾最为严重。当地人将鄱阳县分为“上鄱阳”与“下鄱阳”,上鄱阳是指北部的田畈街、油墩街、谢家滩等乡镇,距县城较远,车程普遍在70公里以上,下鄱阳则主要是指县城及其周边。洪水发生后,从县城通往油墩街镇的客车已停运,道路被冲没,在紧急抢修,我们只有从县城绕行他处,多走约40公里。在快要到达油墩街附近的高速路段,一路可见两侧积水已漫过树梢,大片农田成了一片泽国。

油墩街镇位于县城西北角,毗邻九江,属于行政区划交界地带。镇里到九江都昌县、景德镇市的距离都比到鄱阳县城、上饶市区更快更近,社会经济实力在县内排名靠后。油墩街镇镇长方续平对我说,整个镇子12万人有超过6万人受灾,所有经济损失合计约3.49亿元。这相当于这个小镇10年的财政收入。

官方粗略估计,最大的损失来自老百姓的财产,约1.2亿元。洪水冲垮了镇里11栋房屋,严重损坏72栋,主要集中在荻溪村。人们仍能在荻溪村崇复圩的决堤口处看到一栋倾斜45°的房子,黄砖蓝瓦、外观簇新,只剩两层斜露水面,像是侧卧在水中熟睡着。这栋楼属于黄来援的邻居。

而黄来援家的五层小楼,直接在洪水中被完全冲垮。7月8日,他的担心成为现实。当日上午8点,他出门办事,亲眼看到崇复圩段出现了一个直径约1米的溃口,水流裹着泥土倾泻而出,缺口还在逐渐变大。邻居见状,第一反应是开车来堵住,但多年的汽修经验告诉黄来援,这缺口和水势远非一辆车能稳住。眼见水流愈大,直冲楼房,他赶忙大喊老婆下楼:“房子要垮了!”妻子随手抓起一个包,就往楼下奔来。

霎时间,这栋蓝顶白墙的五层楼房,在几秒内倾斜、坍塌,从伫立到倒下。钢筋水泥与水流的撞击,溅起数米高的尘土与水花,直至楼房完全被吞噬才平复,只留一台农用拖拉机在未倒的圩堤旁。几分钟后,拖拉机连着相邻的四栋楼房陆续坍塌,沉入水底。决口越来越大,最后宽至近80米。“我当时的脑袋完全是空的。”黄来援对我说。房子倒塌后,他木然地从现场走开,甚至忘了骑走自己的摩托车。待他回去时,摩托车已不见踪影。

黄来援房屋垮塌的画面,被对岸的村民拍了下来,发在了短视频平台上。小楼垮塌画面伴着乡亲们的阵阵惊呼,以极强的视听冲击力在社交媒体上疯传。黄来援和妻子将视频下载到手机中,事后一遍遍地翻看,每看一遍,心都在绞痛。妻子的手机里还存着房屋尚在被洪水初袭时的视频与图片。从这些影像中可见,泥黄的洪水像一条大蛇一般,沿墙壁缠绕着她的家而流动。这裹住楼房的水流,声声哗啦,不留情面,直到完全摧毁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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