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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鲁特港大爆炸背后

作者:admin 2020-09-02 我要评论

一艘陷入债务危机和报废风险的旧货轮,一处卷进帮派斗争与管理失能的大港口,一个在财政几乎破产以及民怨沸腾中苦苦挣扎的弱势政府一系列看似偶然的因素叠加,最...

一艘陷入债务危机和报废风险的旧货轮,一处卷进帮派斗争与管理失能的大港口,一个在财政几乎破产以及民怨沸腾中苦苦挣扎的弱势政府……一系列看似偶然的因素叠加,最终导致2750吨硝酸铵在2020年8月的贝鲁特港发生大爆炸。“雪松之国”黎巴嫩复杂的政治和社会困境,由此彻底暴露在全世界面前。

8月4日傍晚,抵达贝鲁特港爆炸现场的救护车和消防人员。画面中央被浓烟笼罩的建筑是邻近第12号货仓的国家储备谷仓塔

 

贝鲁特在燃烧

没有哪位跨国航运承包商乐于在负债累累、陷入破产之际被全世界知晓自己的名字,伊戈尔·格雷丘什金(Igor Grechushkin)也不例外。这个定居在塞浦路斯的俄罗斯移民直到2012年才拥有了第一艘完全属于自己的货轮“罗苏斯号”,两年后就因为船只年久失修以及拖欠港务当局大笔服务费,被迫将这条“九手”破船、9名船员以及2750吨货物抛弃在了黎巴嫩贝鲁特港的防波堤旁。不过格雷丘什金并没有被这件小事困扰太久——他迅速为自己名下的航运公司申请了破产清盘,将每一分钟都在漏水的“罗苏斯号”甩给了债权人。贝鲁特的乌克兰领事接走了大部分船员,订购货物的莫桑比克公司则声明放弃追索(他们原本也只支付了运费)。类似的纠纷在航运业每年都要发生上千次,多数情况下的结局是不了了之。看上去,这一回也不会有例外。

但他想错了。2020年8月5日,格雷丘什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大名出现在了全球所有主流媒体上。一天前,从“罗苏斯号”上卸下的那2750吨“货物”在贝鲁特港12号仓库里爆炸了;它们的学名叫作硝酸铵,通常被用来制作化肥或者工业炸药。2750吨硝酸铵爆炸的威力相当于1155吨常规炸药,是“战斧”式巡航导弹攻击威力的2.3倍。超过220人在这起大爆炸中当场身亡,110余人下落不明,至少有7000人不同程度受伤。

黎巴嫩政府公布的录像画面显示,当地时间8月4日傍晚5时许,位于贝鲁特港仓储区西南角的12号货仓开始飘出浓烟。由于这一区域邻近黎巴嫩的国家谷物储备粮仓,港口当局立即派出9名消防员和一辆水车赶往现场。但当他们抵达货仓后,却发现整个区域已经被烟雾笼罩,并且传出“疯狂的噼啪声”。

8月4日傍晚,黎巴嫩贝鲁特港大爆炸发生后,匆匆赶到现场的救援人员正在建筑废墟中寻找生还者。截止到8月10日,事故中确认的遇难者已经超过220人

 

下午6时07分,监控画面中出现了第一波爆炸,伴随着橙色火花和不间断的清脆爆鸣声。初步调查推定,爆炸原因可能是库存烟花失火——硝酸铵本身是一种钝感化学品,引爆条件相当苛刻,并不会像普通炸药一样因为撞击或者小幅升温就骤然爆炸。但当环境温度达到或超过180度,并且持续一段时间后,硝酸铵就有发生爆炸性分解的可能。据法新社的消息,12号货仓当天正在进行维修,可能是施工产生的电火花点燃了一批库存的烟火,而烟火产生的火焰和高温又蔓延到了同一货仓内的硝酸铵,最终酿成大祸。

下午6时08分18秒,即第一波爆炸发生后大约半分钟,规模更大的第二波爆炸从仓储区升腾而起。醒目的铁锈红烟雾(来自硝酸铵分解产生的二氧化氮)和巨大蘑菇云释放出的冲击波,以港区为中心向周边平推了大约10公里,造成极其惊人的破坏。航拍画面显示,12号货仓及其毗邻的填海区域被整个撕碎,留下一个半径120米的大坑,酷似月球表面的环形山。与之相距仅数百米的贝鲁特第二大储备粮仓被夷为平地,库存的1.5万吨谷物全部烧毁。停泊在仓储区东侧码头上的“东方皇后号”邮轮在严重受损后倾覆沉入水中,留守的轮机人员有2名遇难。集装箱码头西侧系留的两艘废船和一艘货轮也被冲击波拍成了一堆扭曲的金属,但由于它们的阻挡,装卸码头主体以及林立的龙门吊没有发生大面积垮塌。

发生爆炸的港口仓储区及其西侧毗邻的贝鲁特新中央区,是黎巴嫩在1990年内战结束后通过填海建设重新规划的新区域,坐落着一系列高层钢结构建筑和新建居民楼。从港区方向来袭的冲击波拍打在这些新建筑上,造成大量金属外立面脱落、玻璃碎裂溅出,数千人因此受伤。距离爆炸点仅有1公里的圣格奥尔基医院是整个贝鲁特历史最悠久、设备最现代化的公立医疗机构,该医院2005年建成的新大楼在爆炸中遭到了永久性结构损坏,位于顶层的急救中心发生垮塌,整个大楼因为断电被迫临时关闭。在10公里外的贝鲁特国际机场航站楼,天花板上的轻质装饰物和吊灯被震落到了地上,有工作人员一度以为遭到了空袭。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黎巴嫩政府从今年4月初开始就启动了边境封锁对策。大爆炸不仅使得该国收治能力有限的医疗系统面临严峻考验,更导致将近30万人暂时陷入无家可归的窘境。而对近年来饱受政治困局和债务危机困扰的黎巴嫩政府来说,更棘手的问题还在后头——2019年持续近一整年的街头抗议活动,由于爆炸事件再度出现了复苏。大爆炸造成的将近15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则令已经出现主权债务违约的国家财政濒临彻底崩溃的绝境。距离“阿拉伯之春”发生将满10年,一度被视为中东“调和政治”样本的黎巴嫩暴露出了它在宗派主义和裙带关系中挣扎的真相。房间里那只体形惊人的“大象”,在它被遗忘多年之后终于殉爆了。

“罗苏斯号”的漂流

在2012年被格雷丘什金的公司买下之前,“罗苏斯号”(MV Rhosus)已经经历了至少八次过户手续。根据英国劳氏船级社和法国运输部的船籍记录,它最初是日本建造的泵吸式挖泥船“大福丸8号”,从1986年交付开始,有16年是在日本从事港口疏浚服务。2002年之后,进入使用寿命后期、故障率上升的“大福丸8号”开始遭遇频繁转手,在韩国、中国香港和巴拿马都有过过户记录。2008年,一家注册在巴拿马的航运公司买下了该船,将其改建成可以从事远洋运输的单层甲板通用货轮,随后重新部署到黑海地区。随后的几年中,该船又有过多次转手记录,注册地也在黑海沿岸几度变动,最终被格雷丘什金新成立的一家航运公司购入。

即使在2008年经过加长、翻新的改装之后,“罗苏斯号”的载重量也只有3226吨。它的船型是为了在近海活动设计的,没有考虑远洋海况条件,因此只有一根推进轴和两个货舱,最大时速只有10.5海里,通常仅需不到10名船员就可开动。摩尔多瓦海军公布的调查结果称,2009年以后,“罗苏斯号”在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以及保加利亚都有过注册记录。这三个黑海沿岸国家监管环境相对宽松,对从事航运业的船只的安全状况、海员的雇用条件乃至海船的强制报废年限都缺乏管理,无疑可以为格雷丘什金省下一大笔开支。这位移民商人曾经在摩尔多瓦和马绍尔群岛注册过多家股权结构复杂的企业。

就是这样一家身份可疑的公司和安全状况堪忧的船只,却在2013年接到了一桩大生意——从格鲁吉亚运输2750吨硝酸铵前往东非国家莫桑比克。当时,全球第二大矿业公司巴西淡水河谷在莫桑比克西部拿下了一家储量可观的煤矿开采权,为此需要采购一大批硝酸铵用于制造采矿用的工业炸药。作为淡水河谷在当地的合作方,莫桑比克爆炸物材料集团在一家澳大利亚化肥企业和一家格鲁吉亚企业之间选择了报价更为低廉的后者,并把承运业务委托给了名下只有“罗苏斯号”一艘船只的格雷丘什金,支付了首期运费。

8月5日上午,消防直升机从低空向严重损坏的谷仓塔附近区域喷水,以防止灰烬覆盖下的失火角落继续闷烧

 

在平时用于运送谷物、草捆的“罗苏斯号”上装满危险的爆炸物,前往千里之外的非洲,风险可想而知。但在纸面上,这并未违反船只注册地摩尔多瓦共和国关于航运安全的规定——BBC在大爆炸后联系到了“罗苏斯号”2013年时的一位船员,他觉得这趟行程“有危险,但还没有到无法实现的地步”。2013年9月27日,满载着硝酸铵的“罗苏斯号”从格鲁吉亚港口巴统启程,驶向南面的土耳其。

几乎从一开始,“罗苏斯号”的航程就被危机所笼罩。货轮在土耳其通过黑海海峡时,9名船员中没有收到应得工资的船长、总机械师以及水手长宣布“罢工”。格雷丘什金立即解雇了这三位最重要的负责人,请来年过六旬的俄罗斯籍船长普罗科谢夫接手“罗苏斯号”,并雇用了价格更加低廉的新机械师和水手长。据俄罗斯媒体引述人普罗科谢夫的证词,当时格雷丘什金通过电话告诉他,自己的航运公司出现了经营困难,暂时无力支付“罗苏斯号”通过苏伊士运河的航行费。因此,他要求船长在离开土耳其后首先驶往东地中海第一大港黎巴嫩的贝鲁特,在那里装上几百吨重的挖掘机、压路机等工程机械,运抵约旦的亚喀巴港,随后再前往非洲。

2013年11月21日,普罗科谢夫指挥“罗苏斯号”靠上了贝鲁特港的装卸区,麻烦也随之而来。按照原定计划,临时加运的机械设备不会被装入堆满硝酸铵麻袋的货舱;它们会被堆积在露天甲板,由港口工人负责固定。但在重量过大的机械上船后,货舱天盖很快被压弯,担忧出现事故的港口装卸部门随即拒绝上货。而贝鲁特港的安全人员在检查了“罗苏斯号”的船况后,认定该船存在安全性堪忧、运输报关文件缺失等多项问题,向其开出了包括罚金在内的10万美元账单。

BBC引述“罗苏斯号”船员的证词称,该船在进入贝鲁特港时,船体就有一处破洞,需要定期用抽水机将进水排出。船长鲍里斯·普罗科谢夫认同这一说法,但他认为更重要的问题出在港务当局身上——“如此糟糕的船况,如此危险的爆炸物,任何一个正常国家都会想办法尽快摆脱它们,”普罗谢科夫告诉俄罗斯媒体,“但贝鲁特港始终只希望收到高额罚金,他们太贪婪了。”2750吨硝酸铵可以出售给化肥公司或者军工企业用于制作炸药,也可以作为化工原料直接卖给海外企业,普罗谢科夫认为,正是这当中的暴利左右了黎巴嫩人的行为。

荒诞的是,看上去还有比港务当局更“洒脱”的人,那就是伊戈尔·格雷丘什金本人。由于已经收到订货方的上百万美元运费,并且尚未结清所有船员的工资,他干脆以“资不抵债”作为理由对自己的企业启动了破产程序,自此置身事外。为项目提供担保的莫桑比克国际银行以债权人的身份要求贝鲁特港扣押“罗苏斯号”,但这条已经无法航行的破船对他们来说同样价值寥寥。5名乌克兰籍船员被获准遣返归国,普罗谢科夫以及另外3人则继续滞留在停航的“罗苏斯号”上,仅靠港口官员的同情才能获得一日三餐。最终,老船长选择卖掉货轮燃料舱里剩余的重油,用所得款项为自己请了一名律师,终于在2014年秋天得到了离船返回本国的许可。而“罗苏斯号”上的2750吨硝酸铵则在同年被贝鲁特港的工人搬运下船,重新装进了卸货码头另一侧的12号货仓。

“大象”被送进了房间,然后就被离奇地遗忘了。从2014年开始,黎巴嫩海关总署和贝鲁特港港务当局至少六次致信当地法院,要求从速处理围绕“罗苏斯号”产生的一系列债务纠纷,并将不适合保存在人口密集地带的爆炸物移走。但在黎巴嫩政治和经济形势极不稳定、涉外经济案件层出不穷的背景下,他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烦冗的日常程序中。2750吨硝酸铵在12号货仓里摆放了整整6年,和其他没收的爆炸品以及库存烟火杂乱地堆放在一起,直到在2020年8月4日迎来爆炸。至于被搁置在贝鲁特港防波堤尽头的“罗苏斯号”,它在2018年2月静静沉入了港内,无人在意。直到突如其来的爆炸使它在一夜间被媒体“打捞”出水。

萨阿德·哈里里(小哈里里)在2011~2020年间曾经两度出任黎巴嫩总理,2020年1月在全国的抗议声中辞职

 

“洞穴”国度之殇

8月5日下午,爆炸造成的大火已经逐渐熄灭,贝鲁特人熟悉的一切又回来了:执政联盟中最受关注的真主党发表了一则声明,撇清本党在贝鲁特港区域内并未储存军火。哈桑·迪亚卜(Hassan Diab)内阁忙不迭地成立了调查委员会,匆匆逮捕了贝鲁特港的16名仓储管理人员以及包括全国海关总署署长在内的20位海关负责人。8月8日,在抗议者重新走上街头之后,迪亚卜呼吁提前举行大选,以组建新政府来收拾残局。

这一切几乎是黎巴嫩过去6年、甚至30年历史的重演:混乱始终在延续,却没有任何人真正负起责任。

作为整个中东地区自19世纪以来的商业中心和航运重镇,黎巴嫩的现代史自始至终伴随着宗派斗争和族群冲突。巴以冲突的延续和美苏“冷战”的升级使得主要政党、教派之间的脆弱平衡在70年代初被彻底打破,继而爆发了1975~1990年导致15万人死亡的血腥内战。战争高潮期,全国一度同时存在三个政权,叙利亚、以色列、伊朗、美国、法国在该国境内都有驻军。1989年达成的《塔伊夫协定》虽然初步奠定了全国和解的基础,但它的代价是承认地方势力集团、主要民兵组织乃至以教派为基础的“卡特尔式”政党的合法化。用美国著名国际记者罗伯特·卡普兰的话来说,“一系列宗派如今同意组建一个股份公司,但谁都想独吞公司的利润”。

从法国殖民统治下独立出来之后,黎巴嫩中央权力的分配依然遵循1943年达成的平衡协议,由马龙派基督教徒执掌总统之位、逊尼派穆斯林担任总理、什叶派穆斯林出任议会议长。内战的结束则赋予了7个亿万富翁家族以及一系列地方势力以准合法权力,放任他们将国家权力当作攫取个人利益的工具。这些集团不仅放任贪污腐败横行,而且丝毫不掩饰与外国力量之间的关系。

8月8日,贝鲁特港大爆炸后第四天,抗议政府腐败无能的黎巴嫩示威者再度在街头与警察发生冲突

 

发生大爆炸的贝鲁特新港,在黎巴嫩民间被蔑称为“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洞穴”。黎巴嫩公共工程与运输部在2012年发布的一份报告称,由于存在普遍的贪污、行贿和管理失能现象,每年政府从港口损失的应得收入至少在15亿美元左右。偏偏黎巴嫩还是整个中东地区负债状况最为惊人的国家——截止到2019年底,全国公共债务已经累积到745亿美元,相当于当年GDP的1.6倍。政府在2018年开始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世界银行进行谈判,希望获得110亿美元的信贷额度来渡过难关,维持承诺将进行“结构性改革”。这个词在黎巴嫩的意思是继续削减已经所剩无几的教育、医疗、社会福利甚至供电供水开支,将治国无能造成的损失推给全民承担。

而这个外界眼中的“地中海之滨的瑞士”、中东地区娱乐业和旅游业发达程度最盛的国家,同时也是一个失业率长期超过25%、贫困率长期摇摆在40%左右的愤怒熔炉。但执政政府在2019年宣布要向互联网社交媒体使用者征税时,全国1/3的民众走上了街头,使政府运转乃至整个社会生活陷入了瘫痪状态。过去12个月里,贝鲁特当局已经宣布暂停偿付对外债务,货币贬值超过了80%。当新冠疫情导致对该国至关重要的旅游业收入近乎清零时,突如其来的大爆炸又一次震撼了全国,也使刚刚上台7个月的内阁再度面临解体风险。

讽刺的是,在被控诉是管理当局的腐败和无能导致贝鲁特蒙受了惊人的经济与人员损失之后,似乎同样是由于这种腐败,整座城市没有被完全摧毁。8月9日,俄罗斯军事分析家穆拉霍夫斯基在接受《共青团真理报》采访时表示,如果2750吨硝酸铵真的同时爆炸,“贝鲁特可能会从地图上消失”;从爆炸造成的破坏看,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大部分爆炸物在过去6年里已经被人盗走出售了”。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只可能发生在黎巴嫩这个“洞穴”国度的离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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