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火了

江湖人称“破产三姐妹”的JK制服、洛丽塔和汉服，成了国内网购服饰中最亮眼的一抹红色。今年腾讯发布的《“00后”兴趣报告》显示“破产三坑”进入Z世代话题热度前三位。汉服的复兴与国风盛行有关，洛丽塔和JK制服则来自二次元。

JK制服就是日本女高中生校服（JK取自日文“女高中生”假名音“jyoshi koukousei”中的J和K），在日本文化中有极强的符号性。国内受动漫和cosplay的影响，年轻女孩中逐渐形成了这类小众着装的圈子。和汉服、洛丽塔类似，JK制服也有一套体系，可分为水手服和西式制服。其中水手服有关东襟、关西襟等不同领型，西式制服则包括衬衫、西服、打褶裙、领带等小配饰。在日本，JK制服主要是水手服的象征意义经过一点点演变被丰富起来。

“水手服”源于英国海军，其特色是长而平坦的衣领在胸口处形成了个倒三角形，有时还会绑一条领巾。1846年，5岁的爱德华王子穿着一套按等级缩小的迷你水手服在海峡群岛巡游，经过宫廷画师的记录和传播，儿童水手服立刻在皇室中流行开来，跟风潮扩散至欧洲各地，水手服第一次“出圈”了。上世纪20年代，受洋装化运动的启发，年轻一代日本女孩试图摆脱不方便运动的旧式和服裙裤。有女子学院率先发起改革，借鉴了欧洲连衣裙式水手校服的设计。这项受到广泛好评的改革迅速被举国推广，学校还以衣领处不同颜色的领巾、蝴蝶造型领结来区分年级。水手服学生装的功用一直都很纯粹，直到上世纪80年代电视媒体活跃，它和流行文化沾上了边。

Maison Margiela  2020

Max Mara 2020

提起第一个日本女偶像，人们普遍认为是南沙织。当留着长长的黑发，有着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穿着超短裙的南沙织出现在电视上，唱着《17岁》，让人感受到一股微风吹过的新鲜。1985年，小猫俱乐部的出现一改南沙织、山口百惠所定义的偶像气质，这个诞生于综艺节目的女团组合完全由素人女高中生组成，唱跳都达不到水准，可耐不住电视上天天播她们的节目啊，观众开始欣赏她们亲切的邻家女孩感。红极一时的小猫俱乐部以一首代表作《不要脱人家的水手服》掀开了水手服热。在校服上搞小动作的学生越来越多：长长的白色棉线袜被堆在脚踝处以示时髦，裙子被往上挽了又挽，直到挽成迷你裙。然而，具有暗示性的歌词被情色产业所利用，败坏了校服的声誉，致使一些学校决定弃用水手服，以西服配格子裙取而代之。

动画片《美少女战士》让“千禧一代”对梦幻般的青春期充满向往。漫画作者武内直子曾在采访中说道，第一次向编辑提出构想时，编辑建议让女孩们穿上水手服战斗，她很喜欢这个提议，于是年轻女孩的标志性服装在漫画里变成了力量的象征，包裹在魔法变身里的是一系列现实故事，关于友谊、成长和女子力。自1992年首播以来，《美少女战士》全球售出3500万册并创造了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特许经营权，当之无愧是最成功的少女动漫。随着女主角月野兔和多名角色的形象深入人心，女高校服从代表桎梏的“制服”中提炼出“自我解放”的意味，同时催生了御宅族的二次元制服情结。后来很多漫画的主要人物都穿着容易引起共鸣的校服，不过是经过漫画家改良的炫目版本，以此吸引包括学生、御宅族在内的粉丝。

受萌文化感染，2000年以后水手服的热度不减反升。那些没有校服的学生也都纷纷穿着水手服上学，甚至连女大学生和上班族也购买水手服重温青春，就这样成就了仿制服产业。

在东京原宿的CONOMi店，专门制造并经营女生用的格子裙、水手服、领结、吉祥物及各种配饰，它们乍一看像学生制服，细看便会发现是私服化的版本。“真假学生”乐此不疲地在那儿购物，有些搭配早已超出学生装的范畴。日本女高制服从“管理象征”转变为一种风格，随着文化输出被东亚其他国家和地区所采纳。2016年，CONOMi在上海设立实体专卖店，这是它在海外市场唯一设立的实体店，预示了“JK制服坑”在国内的发展态势。

私服化的日本女高校服

符号演变

制服向来是时尚擅长发挥的主题。一方面，男装早有从军装或工装汲取灵感的风衣或套装，前些年蝉联时尚搜索引擎lyst榜单之首的飞行员夹克也是街头品牌对制服形式的现代演绎；另一方面，设计师联名款制服也不少见，Balmain、迪奥、圣罗兰等人都曾在机组人员的工作装上加盖印记。细看Max Mara 2020年春季系列，便会发现这种符号魅力仍然在T台上徘徊，设计师放大了制服的中性设计：猎装夹克、工装连身裤、超大口袋衬衫，都变为都市生活的另一种态度。

时尚为什么喜欢从制服中“窃取”元素？日本哲学家鹫田清一认为，我们不仅有身体这个客观存在，性别、性格、职业、生活方式等由内在产生的属性和社会属性共同组成我们的“像”，为了让“像”得到强化和表达，社会赋予各种能看得见的形式以意义。作为其中一种表达形式，制服具备时尚喜欢探讨的矛盾性。

意大利MAST基金会在今年年初策划了一期名为“制服：上班/下班”主题摄影展，600多张从20至21世纪的照片记录了不同社会背景下，各种专业的工作者与制服间的关系。这些照片引导我们反思历史的流动，反思随着新技术和新职业的发展在社会内部发生的文化演变，以及服装作为蜕变象征的重要性。

德国摄影师奥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的作品“20世纪的人”系列也被收录在此次展览中。桑德曾是英国艺术史家约翰·伯格在其研究著作《理解一张照片》中的讨论对象之一。伯格很好奇桑德每次在拍照前对拍摄对象说了些什么，才让他们所有人都以同样的方式信任他，放下虚荣和胆怯向镜头方向张望。

OLYMPIA LE TAN以学生制服为灵感的设计

展览中，名为《去往舞会路上的农民》的照片定格了三个身穿三件套西装的农民伫立在郊外的小路上，另一张名为《新教传教士》的照片则拍摄了同样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传教士。如果没有图片注释，大部分人可能猜不出农民是农民，因为他们身上穿着三件套西装。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西装在欧洲发展为统治阶级彼此心照不宣的制服，其裁剪与细节之处多为了修饰静止不动的身形。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装开始针对城市和乡村市场大批量生产，成了正式场合、节日和庆典中的必需品。伯格能透过肢体语言辨认出站在田间的三位是“伪绅士”，用他的话说，剪裁不合理的西装就像挂在他们身上似的，显得笨拙并存有戒心，而另一张传教士的照片则做到了“西装、人生阅历、社会形态和功能达成一致”。既然“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都这么说了，姑且这样认为。

展览的第二部分完全是摄影师沃尔德·贝什蒂的个人作品，里面汇集了数百位艺术界人士的肖像。照片整体呈现的是现代版本的精英主义世界，他们追求独特和个性提升，所以着装极其多样化，看似没有一定之规。可最终，他们的风格还是遵守了大家共同制定的、不成文的“反制服”默契准则。策展人乌斯·斯塔尔表示，“在意大利语中，制服的对应词有两个，分别是‘uniforme’和‘divisa’，前者强调制服统一的含义，而后者却强调分隔的概念：制服恰恰说明‘统一’与‘分隔’是两个相互联结的行为”。展览以讲述工装、制服的时尚化进程结尾，制服在服装史中影响深远。值得一提的是，女性曾为了获得更多权利，穿上男性工作服来隐藏自己的女性身份，也是从那时起，严格的性别着装规训开始松动了。

军装风格一直是男性时尚的着力点

反规训

如果奥古斯特·桑德还活着，想继续拍一组《21世纪的人》，可能会收录一幅类似于“在日本旅行的中国女孩”的照片。穿着JK制服在东京和镰仓街头漫步的中国游客比比皆是，取景器扩大一点范围就会发现某个位置还有一架照相机也在对着她拍。若不把标题定得清楚明白，这样一张照片对半个多世纪以后的观看者来说，应该也分辨不出图像里的女孩是“伪日本高校生”。到时候，如今的“JK警察”就能充当约翰·伯格的角色，他们通过分析照片里制服的设计细节可轻而易举地判断制服的“山正”（山即山寨、正即正版）。所谓“JK警察”，是指国内JK制服圈里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制服版式、搭配、山正有没有问题的人，一旦发现问题便会不管对象、场合，甚至对方是否知道什么是JK制服，都要疯狂输出批评教育。

虽然JK制服建立的圈子没有多庞大，其体系等级之森严是哪怕席卷全球的“飞行员夹克”都不能比的，球鞋倒可以勉强拼一拼。比如买正版的看不起买盗版的，穿制式正统的看不起穿制式混乱的。制式正统也被称为“校供感”，是指遵循日本校服的形制，强调学生气：衬衫宽松、裙子偏直筒且不能过短，采用轮褶，配色沉稳大方，摒弃多余时尚元素。不仅如此，在鄙视链中日本品牌高于国产品牌，如果你把日牌和国牌混着穿还不如都穿国牌；甚至玩制服都玩出了奢侈品的套路——穿“高定”的看不起穿“白菜”的，现货必然比不上需要拼手速抢购的限量定制版……最让人不能接受的莫过于一不留神被“JK警察”抓住，轻则当面批评教育，重则人肉围剿。

似乎JK制服进入了一种薛定谔式的怪圈：明明脱离了代表规制的原应用场景，发展为一种面向大众的泛时尚风格，却又另建了一套等级更加森严的规制。作为一种亚文化，团体内部的体制再怎么夸张离奇都无可厚非，若把相同的要求和标准放在仅仅是喜欢“JK风”的大众身上，便会显得十分荒诞。

无论是对“JK制服圈”还是喜欢“JK风”的人来说，都需要参考一下JK制服的另一面气质。人气组合AKB48可以很好地说明问题。田中秀臣在《AKB48的格子裙经济学》一书里详述了在日本经济持续低迷的情况下，AKB48能长期独擅胜场的原因。AKB48的走红方式并非靠电视观众，而是锁定那些愿意转乘多趟电车也要到秋叶原来观看公演的御宅族。秋叶原的剧场只有250个座位，规模虽小但细水长流，确保最低限度的核心顾客群是一种符合通货紧缩的经营方式。组合完全是在未受到关注的状态下出道的，起步时主要的演出服就是女高制服，她们触手可及的清新感伴随养成游戏慢慢凝聚为核心粉丝群。然而，清新感夹杂了其他想法就演变出“纯欲风”。

纯欲风把“纯真”和“性感”两个看似对立的状态并置在一起，俨然成为现在社交媒体上最受推崇的“新性感”。它没有摆脱男性凝视的幼齿审美，只不过走出了浅薄的视觉愉悦，转向生动、丰富的综合气质。AKB48翻唱的《不要脱人家的水手服》《裙摆飘飘》《水手服真碍事》等歌曲，都说明了水手服这“另一面气质”对于组合的重要性。很多时候，也许穿的人无心，但看的人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