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雅克萨战役图》(刘朔 /FOTOE供图)

阅读康熙年间两次攻剿雅克萨的史料，可知俄方城堡建在黑龙江左侧的崖岸上，江中主航道右侧有一个岛屿，清军在岛上修建土城，既作为前敌指挥部，调动水路各部对敌围困和突击，也排列大炮向敌堡猛轰。对于这个岛，我实在是心向往之，是以去年夏一到漠河，就急急打听去那里的道路。所处较为偏远，亦非通常的旅游目的地，但也就是几小时车程，一路还算顺利。当晚下榻于漠河兴安镇的一个简易旅店，名叫“雅克萨大酒店”，店老板朴实热情，吃饭时询问为何起这个名字，他笑说觉得比较响亮。是啊，收复雅克萨，是黑龙江历史上少有的扬眉吐气之事，当地人自会时常谈起。

对于沙俄的官员将领、也包括一些普通的哥萨克而言，在很长时期内也有一个雅克萨（他们称为阿尔巴津）情结：在俄军首次强行闯入黑龙江的开航仪式上，东正教司祭向穆拉维约夫敬献撤出阿尔巴津时带回的圣母像；船队经过雅克萨，穆督特地停船登览，带领部下在遗址上默默凭吊；而强占黑龙江左岸之初，俄方即重点在雅克萨原址兴建移民村落，仍叫阿尔巴津。比起入侵早期那些匆忙撒下的沙俄移民点，这里算是较有规模，一开始就有几十户人家，重新耕种旧有田垅，也在山林间开荒种地。沙俄当局重视的是其象征意义，而移民则很快体会到那里的生存不易，发现江中岛屿土地肥沃，便乘船登岛，大肆开垦。

这个岛的面积约有15平方公里，为黑龙江的第二大岛，土地平沃，很适宜耕种。由于当地鄂温克、鄂伦春部族以打猎谋生，不事农业，岛上没有固定居民，也造成俄人的越界私耕愈演愈烈。清军在巡边时发现此情，急忙上报，瑷珲副都统衙门马上派人到布拉戈维申斯克交涉。此时穆拉维约夫虽离去，各地掌握大权的多为其爱将：阿穆尔驻军司令为布谢，老穆早期的副官；而布市的军政长官已换成布多戈斯基，就是那位原东西伯利亚总署作战处长，负责测绘乌苏里地形图并送往北京的布上校。此事发生在咸丰十一年夏秋间，布多戈斯基作为俄方的勘界副使刚刚完成两国划界，自知己方无理，应也具有一些契约精神，答应一定约束移民不再偷越垦种，并写了字据。

那时该岛并无名字，特普钦奏折中称作“夹心滩”，瑷珲衙门对俄交涉也称夹心滩——一个对声索主权很不利的叫法。

第二年解冻后，阿尔巴津村民又带着农具耕牛来了，种植面积扩大到近千亩，而且不光岛上，就连右岸的阿奇夏纳也侵占耕种了600多亩。巡逻清军前往干预，对方倚仗人多拒不服从，推推搡搡，并声称已得到官方的批准。清方派员再去找布多戈斯基说理，这个老兄大约也觉理亏，支支吾吾，先是推说毫不知晓，接下来不得已吐露实情：左岸山多林密，难以大面积开垦，故其上司批准移民到右岸空旷处开垦种植，自己也不便阻止。他说的上司就是布谢，一贯秉持强硬立场、为所欲为的陆军少将布谢——就连老穆也曾不满其动辄就想“开枪打满人”，此时又要耍横了。布谢的理由是夹心滩处于江中，界约中并未确定属于哪方，应属两国共有之地，要求由俄军看守，所垦田地不得平毁。

1863年4月（同治二年三月），布谢派员通知瑷珲当局，要求准备马匹车辆，说要派人赴齐齐哈尔黑龙江将军衙门，有要事相商。瑷珲副都统赶忙拦阻，找出一堆的理由，岂知布谢根本不听，派人渡江而至，自带车马，沿驿路直奔省城而来。特普钦见阻拦不住，倒也镇静，邀至将军署会谈。俄方信使“呈递公文，恳求在省城通商，并乞由齐齐哈尔省城借道前往吉林，自松花江水路回国”。这些诉求历来为清廷所忌，又有明显的侦察窥测之意，特普钦以条约不载予以驳回。对方无奈，接着又提出两项请求：一是要在雅克萨对岸江右地方种地，恳请暂行借给；二是请求在右岸瑷珲城附近一带开垦种植和打草。特普钦正言拒绝，并派员“伴送该俄人回行”，实际上等同于押解。清廷对此做法很满意，也提醒特普钦“俄人贪得无厌，诡谲异常，现虽废然而返，难保不另生枝节，别启狡谋”，命随时防范。

布谢见事不成，委托沙俄驻华使节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请求暂借岛上土地耕种。议政王奕訢下令驳回，并传谕特普钦索回该岛的主权，曰：

惟夹心滩一处，该酋布色依辄以和约内并未载明，强称为两国之地，主使俄兵看守，不听平毁。又有转行该国住京使臣，恳求暂借之语，实属狡诈异常。该处地址本属右岸，岂得任令该国侵占！现已谕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该国住京公使据理剖辩，令其知会该西悉毕尔将夹心滩占垦地方退出，特普钦仍当向俄酋布色依严词驳斥，不得听其久行侵占。

岂知就在此时，沙俄军队已携带枪械登上该岛，保护俄国移民大肆开垦。布谢唯恐清兵干预，派出骑兵和步兵100多人日夜守护，不光将岛上垦荒扩大至三四千亩，还在右岸多处开垦耕种。清军前往盘查驱赶，俄国人态度蛮横，坚称该岛归属未定，争吵不退。后来瑷珲副都统多次与布多戈斯基交涉，其也不得不承认右岸是中国土地，表示听从清方平毁，而对夹心滩则坚决不肯撤离。清方官员拿出他当初写的字据，仍是咬着牙不认，只答应将军队撤走。

此一事件已迁延数年。俄国移民越界开垦的越来越多，从上游蔓延到下游；俄方官员的态度也越来越强梁，尤其是对夹心滩的占领。他们坚持说该岛属于两国共有之地，声称新任东西伯利亚总督卡尔萨科夫亲自下令，允许移民登岛耕种，布市军政长官无权作出让步，还出示了一份卡督的手谕。同治三年，清廷再次照会俄国公使，声明：“雅克萨附近夹心滩紧靠右岸，系中国专管地方，据和约，黑龙江左右两岸，自当以江身大流为界，故夹心滩与俄国无涉。”后来几经交涉，俄方实在是理屈词穷，总算撤离了这个岛屿。

该岛今天叫作古城岛，“古城”二字，应来自清军修的土城，这个旧城连同当年的军报驿站已全无踪迹。古城岛与右岸隔着一道江汊，原有一个生产大队，就叫古城村，绝大多数为山东人的后裔，现在已迁移到右岸。村主任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老家梁山，用一条铁壳小船将我们渡过去，满眼是望不到尽头的大豆田垅。田间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走上三四里后，两旁可见废弃的木刻楞，稍远也有村庄遗迹。村主任说1958年春季开江时，上游冲下的巨大冰块几乎扫平所有岛上房屋，全村躲在一个稍高的坡上，对岸的雅克萨村民发现后，很快有苏军派出直升机救援……之后在1985年又出现一次流冰灾难，古城村被迫迁至右岸，但一直在岛上耕种。

横穿过古城岛，便是黑龙江的主航道，几个当地人正在收拾渔网，远远望向对岸，依稀见一群俄罗斯妇女儿童在游泳野餐，江水淙淙溶溶，岁月静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