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人的幸福感
和蔓蔓认识是很多年前，她来北京我的小院里吃饭之后，我们在朋友圈里互相关注。我看到她常常发一些在沙漠里露营的照片。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身后是几个或大或小的摩洛哥帐篷，三五好友围坐在一起吃饭、玩音乐、喝手冲咖啡……对于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对与自然共处有一种天然的向往，我决定启程前往她生活的城市，宁夏吴忠，和她以及几个朋友去沙漠里露营。
背上行囊前往吴忠的路上，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露营，更确切说是野营的经历。在2006年的大学暑假，我用节省了半年的生活费购置了一套基础版的露营装备，睡袋、帐篷、防潮垫，那时候并没有现在露营中“轻奢”“野奢”的概念，背包客的生活是风尘仆仆的，很像是和自然之间的搏斗。挑选最便宜的出行方式，长途大巴或者绿皮火车，入住最便宜的青年旅馆，和露营同伴分享进山越野的费用，抵达目的地之后搭建帐篷，装备好一些的同行者能掏出野外生存的锅煮上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就已经很了不起。我记得在西藏纳木错的那次露营，我啃了一晚上的压缩饼干。那是我第一次露营，也是最后一次，后来装备转送给了别人。觉得野营和受苦受难脱不了干系，哪曾想到，15年之后，野营成为一种代表了年轻人趣味的生活方式。
抵达吴忠之前，蔓蔓告诉我，这座宁夏的地级市在全国城市幸福指数排名第一时，我非常惊讶。到了吴忠之后，很快我便理解了幸福的来源。吴忠城市不大，道路紧凑、干净，骑上摩托车哪里都很近。让吴忠人引以为傲的特色美食是本地的羊肉，干净、新鲜还没有膻味，甚至可以冰着吃，在整个宁夏也是响当当的。离吴忠不远的贺兰山周边有大大小小的酒庄，出产上乘的宁夏红酒，让这座小城吃喝不愁。在吴忠流行喝早茶，一碗羊杂汤或拉面，配上当地的八宝茶，可以吃到中午，下午再来一份手抓羊肉，一天就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蔓蔓和丈夫高Sir有一个做活动策划的工作室，同时还在市中心经营着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经常组织类似诗歌朗诵会之类的活动。可以说，这是吴忠年轻人的文艺阵地。不知不觉，他们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志同道合，喜欢在周末到沙漠野营的朋友们。
提到宁夏应该有很多人马上想到的就是中卫沙坡头，尤其是《亲爱的客栈》等一系列大众综艺节目热播之后，中卫声名鹊起，成为西北沙漠民宿和沙漠野营的大本营，大家喜欢称呼中卫为“中国的摩洛哥”，异域感十足。这次我们准备前往的是阿拉善左旗（内蒙古境内）的太阳湖附近，从吴忠出发到我们这次的目的地大概230公里左右，驱车单程三个多小时，相比中卫，这个片区内有很多沙漠探险者和野营爱好者，他们自发组织的活动居多，如果要在这片区域露营，就需要和当地的牧民协商，并支付一定的费用，或者可以直接租用牧民搭建好的帐篷。
我们准备第二天早晨出发，大概中下午抵达沙漠安营扎帐篷。同行者里除了蔓蔓和高Sir，还有两个朋友张婍和佳华从银川开车过来与我们会合。高Sir缺席了当天的晚餐，他在家里为我们准备着沙漠里的晚餐。回想当年露营时风餐露宿的痛苦，我为这次能在露营中吃上一口热的备感幸福。据蔓蔓说，高Sir为这顿晚餐绞尽脑汁，计划之一是吃沙漠烧烤，但考虑到沙漠里冷，一锅热腾腾的牛尾骨火锅能起到驱寒的作用。蔓蔓说，牛尾骨汤已经在家炖了一天，光是将新鲜牛尾骨用凉水浸泡，一小时换水一次，也需要四至五小时，小火焖煮又是两小时，最后焖盖五至六小时才能最终完工。高Sir精心烹饪的沙漠晚餐让我感受到了吴忠人对饮食的极致追求并非浪得虚名，我对露营的期待值被这锅传说中的牛尾骨汤吊起了胃口。
蔓蔓说，露营对他们来说，有点像是周末的小聚会。如果朋友多，大家会相约去远一些的地方，在沙漠里露营。如果人少，他们会准备一些下午茶和咖啡到黄河边坐坐。这种说法就有点像生活在北京的人告诉你，对城市看倦了，到密云散散心。在沙漠露营只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对于外地人来说，在沙漠露营近乎是一种极致的体验，想想看，金黄色的沙海看不到尽头，大自然所呈现的伟岸让人变得微小。我从未进过沙漠，在我脑海中盘旋的是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所写的，“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这近乎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
没有信号的一夜
第二天见到高Sir，他正在往车里塞行李和装备。满满一车厢吃喝拉撒的行李装备，堪比搬家的阵势。相比15年前我那次受冻挨饿的露营经历，如今的露营已经不再是身体与自然的“搏斗”，更像是寻找心灵和自然的交汇，这符合当下年轻人摆脱焦虑感的期待，所以露营的装备日新月异，回归大自然的想法成为一种奢侈。
除了对沙漠的期待，我还有一些疑问，对蔓蔓他们而言，进沙漠露营是否还有其他的意义？
蔓蔓大学就在广州学的环境艺术，毕业之后在广州待过两年，跑过工厂盯过服装设计。她和很多前往一线城市求学的年轻人一样，一度想摆脱家乡循规蹈矩的生活，投入大城市里希望完成自己的人生梦想，当她决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城市时，大概率是犹豫过的，其中最难的恐怕是如何再度适应慢节奏的生活，以及如何在“文化沙漠”里找到知己。蔓蔓曾经很喜欢往外面跑，去北京看一个展览，去武汉学习手冲咖啡，到银川去看朋友的话剧，好像很多需求是往外寻求的，吴忠于她而言是一个生活的地方，虽然有父母做伴，但依然会感到孤独。高Sir的出现，让她找到了知己，两人在一起多年，依然会聊天到天亮。
高Sir跟我说起第一次带蔓蔓进沙漠露营的故事。有一年蔓蔓生日，他给她准备的礼物就是一次沙漠露营。离吴忠最近的有一个毛乌素沙漠，小时候高Sir常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进沙漠，带着帐篷和一本书，最长他在沙漠里待过三天。为了给蔓蔓一个惊喜，他骑着摩托车驱车20公里先进沙漠安置好了帐篷、蜡烛，一切准备就绪后，再返回城市带上蔓蔓。
不知不觉，我们进入了沙漠区，拐下高速后，沿途的风景变成了戈壁，在很远的地方能看到起伏的沙丘，我们越来越接近沙漠的边缘，通往阿拉善左旗太阳湖的风景绝美，一条公路贯穿其中，颇有行驶在美国西部的错觉，一路上偶有骆驼经过，在快接近月亮湖的路段，我们遇到了骆驼群，大约有百头骆驼正在迁徙。蔓蔓说，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迁徙的骆驼，应该都是附近牧民所养。风声越来越大，原本很厚的云里透出了阳光，照耀在戈壁上，这个地段附近有盐湖，所以有白色的盐粒混合在沙子里，走在这片戈壁上，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太阳湖和旁边不远的月亮湖都是腾格里沙漠的自然湖泊，两个地方走公路不过10公里，但要穿越沙漠大概有20公里的距离，这条路线成为很多年轻人沙漠探险的经典路线。我们要扎营的地方是牧民金山家的地界。牧民们旺季靠旅游业生活，淡季的时候就以放牧为生。太阳湖周边建起了很多蒙古包，但4月底依然是淡季，当天只有我们来这里扎营。从金山家往沙漠里走了大约两公里便是我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当天风大，风吹起沙子容易迷眼，从营地看向沙漠深处，风吹沙子的状态，犹如大海里起了浪花。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失去了信号。蔓蔓走过来说：“你知道我最喜欢沙漠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已经离开了现代文明，你可以把手机放下了。”
我们六人合力搭建了大帐篷、小帐篷，但搭天幕的时候却屡屡受挫，一阵大风吹来，我们的努力功亏一篑，最终不得不放弃拍照很好看的天幕。因为共同劳动，我和张婍、佳华很快熟悉起来。他们两人居住在银川，张婍有一个叫碎片基地的文化活动场所，定期举办活动，今年她又开始做起了沙漠导游的工作。佳华是浙江人，在银川开了一个卖尼泊尔地毯的小店，她们和蔓蔓相识于沙漠，因为性格相投，很快成为好友。我注意到，张婍带来了乐器，手碟和非洲鼓，她最喜欢的是在沙漠里即兴演奏。她说，在沙漠，每每手上敲出的音乐和城市里非常不同。
折腾了两个小时后，临时营地已经渐渐有了模样，摩洛哥帐篷里应有尽有，咖啡、茶、白兰地、水果、面包。下午茶时间，沙漠里温度很高，我脱去了鞋子，赤脚踩在热乎乎的细沙上喝咖啡，有些昏昏欲睡。我花了一点时间，徒步到了很远的沙丘上，朝着广袤之处看去，只有风声，自然以一种神奇的状态袒露在眼前。这样的时候很适合想起阅读过的和沙漠有关的文字，比如《风沙星辰》里写的，“人类的文明如同一层脆弱的镀金层，一座火山，一片大海，或者是一场风沙，都能将它从此抹去”。天色渐暗，沙漠里太阳一旦落山，温度一下子就会降下来，刚刚还是30摄氏度的气温，一下子就降到了十几度。是时候回去吃牛尾骨了，大老远我看见大家为晚餐忙碌起来。
牛尾骨上场时，所有人都已经饥肠辘辘。平心而论，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尾骨。那顿晚餐，大家相谈甚欢，没有人被手机打扰，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手机被发明的前夜，只有当下，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我忘记了有多久，不曾这样专注于此时此刻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昏黄的灯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锅里冒着“咕噜”声，短暂的集体沉默中，会听到过去很容易被忽略的细微动静。
晚餐结束后，篝火点起来，张婍开始随着火苗的节奏敲起了即兴的手碟音乐，我录下了一段长达8分钟的录音采样，里面有手碟声，柴火燃烧断裂的声音以及风吹过火苗时的声音。一群刚刚结识的朋友围着篝火乱舞，如同原始人。柴火将尽，派对在凌晨到来前结束。临睡前，蔓蔓跟我说，过去我们都曾迷恋过远处的风景，但常常忽略，最美的风景就在身边。在此前，我问过她，是否会因在吴忠生活感到不甘，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此时此刻，我听懂了她所言的最美的风景。
入夜后，牧民养的猫前来沙漠寻食，那只橘色小猫的出现堪称完满。我之前跟朋友开玩笑说，猫进了沙漠会不会特别兴奋，不知它看到如此大的“猫砂盆”会作何感想。事实证明，它比我想象中的淡定。
在野外睡觉，一个人躺在无尽的寂静中，只能听到风声打在帐篷上。说实话，第一次在沙漠里露营起初是有些紧张的，即使你知道小伙伴就躺在离你不到两米远的帐篷里。慢慢地放松下来，接受不太舒适的处境。恍恍惚惚，后半夜风声渐小，我听到了身边帐篷里传来的呼噜声。
践行自然主义
在野外，天一亮人就自然醒了。高Sir已经在为大家的早餐忙碌。他将昨晚剩下的牛骨汤埋在了沙漠里，我第一次听说，在缺水的沙漠里，可以用沙子洗碗，清洁力比水还要一流。果不其然，用沙子刷过的不锈钢锅光亮如新。蔓蔓把早餐的桌椅搬到了户外，她在切西红柿和生菜，高Sir在帐篷里煎蛋，早餐是三明治，现磨手冲咖啡在桌上热气腾腾。我和蔓蔓开玩笑，我说我在城市里早餐都没这个丰盛。
早餐过后，我和张婍、佳华决定到沙漠里消消食，连续爬了好几个沙丘，走进了沙漠腹地。张婍回忆第一次进沙漠就被震撼住了，冬天，遇上下雪，第二天从帐篷里钻出来，看见从未见过的茫茫白雪覆盖了沙漠，远处有一片同是白色的梭梭林，一个牧民赶着骆驼走在沙脊上，驼铃响动，“就像一部电影的场景，苍凉、壮丽”。从此，张婍爱上了沙漠。
她对沙漠里的植物和动物了如指掌，在别人看来沙漠可能是荒芜一片，但在她看来沙漠里充满了生机。她见过乌兰湖里因为红色海藻泛滥而呈现的红色湖水，见过沙漠里大片开放的马兰花，干枯的木头在沙漠里会被沙漠沙化成石，带回家可以做成首饰。在上一次沙漠旅行里，她看到沙漠里居然长了苦苦菜（并不是沙漠植物），很嫩小，刚刚长出两三瓣叶子，虽然它很普通，在田埂随处可见，宁夏人常吃，“我觉得沙漠里可以长出苦苦菜好珍贵，我没舍得摘”。
我问她，最喜欢的一次沙漠露营是什么样的。她说，有一次和一群音乐人进了沙漠，几十号人，在沙漠里一起玩即兴，那是张婍最high的一次野营。张婍以后每一次进沙漠，几乎都会带上手碟，她不喜欢演奏已经有谱的曲子，倒是很喜欢即兴，她觉得即兴音乐就是演奏者的语言。有一次她和蔓蔓两人进沙漠遇上了下雨天，只能窝在帐篷里。张婍开始打手碟，即兴的演奏和雨水滴落在帐篷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听得蔓蔓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在沙漠里交朋友会很走心，因为所有人都很放松，和在城市里与人相处的距离感是不一样的。张婍和蔓蔓认识时间不长，但在两次沙漠露营之后，两人就觉得像是认识了一辈子一样长。我对此感同身受，明明昨天还是陌生人，但很快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张婍是个有故事的姑娘。她喜欢摩托车和音乐，她的老公曾经是一名鼓手，也是她的音乐启蒙人，还有过一个乐队，名字特别逗，叫“四分之三个季节穿裙子乐队”，上台演出时是三个西北汉子。张婍有两个孩子，儿子8岁，女儿4岁。她曾经带着3岁的儿子参加了新疆15天的徒步旅行。
从教育方式上来说，蔓蔓和张婍是一类人，一切顺其自然，开心最重要。蔓蔓和儿子的关系很像朋友，儿子管她叫蔓姐，她叫儿子圃哥。她送给自己儿子9岁生日的礼物，也是带着他进沙漠徒步。三天有80公里的路程。刚开始圃哥很兴奋，他总是喜欢和沙漠上的屎壳郎做玩伴，一停下来他就拿个空瓶子抓住又放走，问蔓蔓：“你觉得它是男的还是女的？你觉得它有几岁了？”走到第二天圃哥累哭了，蔓蔓没心软，像和成年人沟通一样告诉他，如果折返要走两天，往前走还有一天，让他自己选。一路上，虽然圃哥已经很累，蔓蔓告诉他，如果看到有垃圾，要捡起来带回家。“圃哥坚持走完了所有的行程，他出来的时候跟我说：‘蔓姐，我有点怀念沙漠。’”
我们的露营结束了。在沙漠里我听了很多的故事。野营的意义也许超过了我当初的设想，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因为沙漠而找到了内心的归属和更大的理想。坐在车上，我对蔓蔓说了和圃哥相同的话，“我有点怀念沙漠”。她笑而不语。我想起前一晚起夜上厕所，一个人拎着一盏油灯走在空旷无垠的沙漠，我确信，我看到的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突然，电话有了信号，微信炸了锅一样响起，我知道，我们已经出了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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