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刘佳。 今天我们继续谈黑泽明。

黑泽明在自传中说，“我喜欢描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或许是因为我也曾经是个毛头小子，看着未完成的东西逐渐走向完成，我感到无穷的趣味。”可以说，成长信仰是支撑着黑泽明世界的原理之一，他坚信，一个人只有通过严酷的历练和苦恼，才能成长为更诚实、坚强、有魅力的人。

26 岁身着和服的黑泽明

在成长的过程中，聚精会神地凝视目标，坚持不懈地倾尽全力，人格魅力就会像金属的光泽那样，在打磨的过程中焕发出来。黑泽明认为，在成长中获得的人格才是人类理想的精神。

黑泽明赋予一切事物发展的动量，这种能量与诚实的努力结合在一起，就像青涩的果实成熟变红一样，一切的不幸、不成熟会逐渐发展为幸福、成熟。黑泽明不是单纯的乐天派，但是他厌恶怀疑主义，即使未来是灰暗绝望的，也应该抱着相信人类、相信努力会有回报的想法生活下去。

所以他的信条就是单纯而执拗的“信”，勇敢地为明天赌一把，因为他始终相信人生和社会将朝着明亮的方向发展，这种“信”就是人类成长的动力。

虽然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经常看到他对人类弱点的揭示和对社会弊端的揭露，可这些并不说明他抱着绝望的心态，他喜欢阴暗面，是因为他希望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能够让人类社会往正常的方向发展，使人生向着更光明的方向发展。

人类的进步在周而复始地成长中实现

黑泽明的影片有一种成长物语的情节模式，这种情节模式从黑泽明的成名作《姿三四郎》开始，历经《无愧于我们的青春》、《野狗》、《活着》、《七武士》、《暗堡里的三恶人》、《椿三十郎》等一系列的作品，再到《看海》、《雨晴了》、《梦》等作品，得到不断的完善。

在他看来，人格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着的，而且他对变化的过程寄予了无限的期待。他相信随着年轮的积累，人类的心灵一定会不断向上。

在成长物语中，一般有这样几个要素：第一个要素，少年是成长的主体，对少年的界定并不单纯着眼于年龄，而是着眼于他的心灵，也就是心智和精神的成熟程度。

因为在他的很多影片中，少年实际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年少的少年，甚至有时还是中老年人，他在心智上并不成熟，还处于一种未熟的状态，所以也可以把他称为少年。

那么，少年成长的目标和方向是什么？是成为武士。所谓武士，也不是单纯地被界定为一种职业意义上的武士，而是身上体现着黑泽明所向往的理想人格精神的成熟的人。

第三个要素，少年成长的重要动因经常是老师。老师有时是真正出现的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他跟少年的关系呈现为一种师生的组合。在黑泽明的影片中，我们经常能看到这种组合。这些老师教给少年的不仅仅是记忆和经验，还有很多是超出行业范围的、对人生影响深远的思想观念。

比如《红胡子》中的青年医生保本，他跟着平民诊疗所的医生新出去定，学习到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对人情世态的深刻洞察，并且继承了新出去定悬壶济世的人生理想。

有时，这个老师并没有跟少年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师生组合，他或许是某种启发或者某种精神，表面上看，这些老师好像并没有直接对少年主人公进行指导，但是他们的一些思想和行动使少年获得了启发，促使他们对自己先前的状态、行为和观念进行反思，进而采取行动调整，甚至是完全改变自己旧有的观念。

还有的时候，老师的形象出现得极为短暂，但是他们所代表的某种精神一直随着情节的发展，激励和影响着少年。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部影片《影子武士》。

《影子武士》电影封面

这部影片描写的是一个将要被处死的窃贼，由于跟主公武田信玄的外貌极为相似，所以被选为信玄的替身。他一开始很抗拒这个任务，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窃贼，是一个窃钩者，与信玄这样的窃国者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他在唯一一次跟信玄面对面的交流中，也被信玄的气度所折服，但是他后来还是打定主意要逃走。他趁人不注意时砸开了一尊大瓮，他觉得里面可能是金银财宝，可是没想到，砸开以后，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信玄身着戎装的遗体，原来武田信玄已经在几天前遇害了，为了迷惑敌人而留下了秘不发丧的遗嘱。

在清晨的雾霭中，窃贼亲眼看着封存着信玄遗体的大瓮被沉入了湖底。这时虽然他已经被释放了，可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却迫使他留下来，并且主动请缨，愿意帮助信玄实现他的遗愿，也就是继续作为信玄的替身来扮演他。

实际上，窃贼并不了解信玄，他留下来不是为了报仇，也说不上是效忠或者报恩，而是因为他受到了震撼。他忽然发现，在他看起来运气好得不得了的窃国者，其实活得并不轻松，即使死了也没有得到解脱，因为他在死后仍然要想方设法保护整个家族的安全，他被他的苦心所感染。

在扮演信玄的过程中，影子武士时时处处都能够感觉到信玄的存在，无论是军队的军纪严整，还是手下大将们的忠诚，还是敌人的闻风丧胆。信玄的精神好像始终高高飘扬在武田家的上空。

仲代达矢在影片中分饰武田信玄与影武者两角

这个影片中也出现了一个跟窃贼形成了鲜明对照的人物，就是武田信玄的儿子胜赖。一方面，窃贼逐渐了解领会并受到武田信玄精神的感召，虽然身份上还是一个小偷，可是他在心智上已经蜕变为一个真正的武士，最后死在了战场上。

可是胜赖出于一种盲目的逆反心理和急于树立个人权威的自大心理，违背了父亲的遗愿，最后自取灭亡，葬送了武田家的千秋基业。

记得这部影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时，曾经有一位嘉宾说，影片的主题是对权威的质疑，用一个冒牌货来代替英雄，人们同样能够活下去，同样对他顶礼膜拜。显然，如果这位嘉宾的话是正确的，那么影片的结尾，两个少年——窃贼跟胜赖的不同选择和不同结局就无法解释了。

他没有真正地理解黑泽明的用意，因为黑泽明从来也没有想过消解英雄的权威性，而是把它提升到了一种崇高的位置：即使英雄的肉体消亡了，但是他的精神依然能够鼓舞和激励他人，促进他们的成长。

这也或许应了黑泽明非常喜欢的画家梵高的话：“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成长物语在黑泽明的作品中不断得到书写，它作为主题或者副主题出现在他近乎2/3的作品中。

或许在今天的人看来，这个理念不够时尚，因为现代社会很多时候讲究的是超越，可是在黑泽明看来，人类社会是在不断的超越中进步的，但是超越的基础是继承，而不是虚无、盲目地否定一切。一个在技能和心智上都还不成熟的少年，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怎么长大成人，而不是盲目地违背前人的经验，以及他们探索出来的一些规律。

在那些饱经岁月沧桑的前辈身上，寄予着黑泽明所向往的人性，他们从磨炼和苦难中获得了丰富的内心世界，如今又把这些无私地传达给年轻的一代。这种薪火相传的历程就是人类生生不息、求知求索的历程。

我们也可以把每一部作品的男性主人公看作少年成长的不同阶段，把这些成长物语连缀起来，就能够构成一部完整的成长小说。比如《姿三四郎》和《椿三十郎》可以分别代表少年的学习时代、漫游时代；到了《红胡子》的时代，少年已经成长为身怀绝技、心怀天下的武士了，而且能够以他奋斗和成长的成果，启迪、激励新的一代人去书写新的成长物语。

黑泽明认为，人类的进步就是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成长中实现的。

如何看待《梦》这部具有自传性质的作品？

我们来说一说黑泽明晚年的作品《梦》。如果用成长的链条将黑泽明的全部作品串联起来，那么男性主人公在时间的维度上就经历了一个从少年、巨人再到人生达人的成长历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遭遇了种种考验、诱惑和纷争，也获得了宝贵的启迪和指导。这样一部由众多的作品共同构成的成长小说，在黑泽明晚年的作品《梦》中再次得到了凝练而浓缩的再现。

电影《梦》海报

有人说，作品就是作家的自画像，黑泽明在80岁时创作的《梦》，确实就可以被看作是这样一部自画像，这也的确是具有自传性质的一部作品。

《梦》这部作品始于作者幼年时代在小石川居住的房子，后面以八个相对自给自足的梦境展开主人公人生中的重要时期。从第一个梦到第四个梦可以看作是主人公的青少年时代。

第一个梦叫“太阳雨”，细心的观众可以发现，主人公住的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块很小的名牌，上面写的就是黑泽，因为它就是模仿黑泽明小时候住的房子，他也是在那个房子里出生的。

第二个梦叫“桃花节”。梦里再现的是黑泽明在秋田县和父母一起居住的房子，房子里的陈设是根据他的回忆再现的。

这两个梦里出现的那位慈祥而严厉的母亲和几个女孩，是黑泽明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第一个梦是以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为原型；而桃花节里美丽纯洁的桃花仙子，是以与黑泽明小时候关系非常密切，却在幼年时代不幸夭折的一个小姐姐为原型塑造。

“太阳雨”和“桃花节”这两个梦写的是幼年时代的主人公，对自然充满了好奇，可是他不知道如何与自然相处，甚至触犯了自然的法则。最后在太阳雨和桃花仙子的启迪下，他逐渐参悟到自然的纯洁、美丽，和自然再次结下了神圣的约定。

第1个梦“太阳雨”中，小男孩不听母亲的警告，在下雨天出门，不小心撞见狐狸娶亲的队伍

后来，黑泽明也通过其他一些影片，追忆小时候在美好的自然界中度过的童年生活。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这时的男主人公和其他作品中的毛头小子一样，处在人生的起步阶段，还充满了懵懂、急躁、盲目，需要别人的引导和自己的参悟，来建立个人与世界的相处之道。

第三篇“暴风雪”和第四篇“隧道”可以看作是主人公步入青年时代的一段经历。他遇到了很多苦恼，有青春期成长中的一些苦恼，也有战争所带来的苦难。

黑泽明本人有幸逃过了征兵，可是他始终认为自己和所有的日本民众一样应该为战争负责。因为在战争中，自己也并没有勇气去抵抗军国主义的统治，所以他认为自己需要反省。

他对自己有一种自我批判的意识，出于这个意识，他在“隧道”中让主人公扮演了一个中队长，这个中队的其他士兵在战争中都阵亡了，只有中队长独自生还。

他在经过一个长长的隧道时，遇到了自己中队的那些士兵的亡灵，并且接受了他们的拷问。所以这个梦可以被看作是对战争的反思、反省，它把战争留在人们心灵上的伤痛揭示了出来，并且探讨了个人如何在荒诞的命运中建立起自己的人生意义。

第五个梦叫“鸦”，写的是主人公和画家梵高的一次会面。梵高在火热的麦田中永不停歇地挥舞着画笔，他这样做并非经济利益的驱使，而是因为深深感到了自然的美丽和人类生命的有限。

主人公被梵高的精神所感染，对画家表示了非常高的崇敬。这时，经历了战争苦痛的、险些迷失了生活方向的年轻人，从这个艺术家强烈的追求中又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第六篇叫做“赤富士”，这个题目取自于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作品《富岳三十六景》。有人会觉得很奇怪，上一篇是梵高，这一篇又是葛饰北斋，好像没有什么联系，跳跃性很大，可熟悉美术史的人就会发现这其中是有内在联系的，因为梵高以及其他多位印象派的画家，曾经深受浮世绘的绘画风格和技法的影响，所以他们在艺术传承上是紧密相连的，可是这两个梦呈现给人的感受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黑泽明绘《发怒的赤富士》（怒りの赤富士），可见他深受梵高绘画风格的影响

第五篇是写自然的美如何唤发起人的创作欲望。而第六篇写的是人的掠夺以及人的破坏对自然造成的伤害。因为核武器、生化武器以及对自然资源没有限制的掠夺，本来美丽的富士山变成红色的浓烟滚滚，人们在自己制造的地狱中走投无路。这是一个非常惨烈的景象。

黑泽明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艺术家，时刻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批判社会的弊端。

最后一个梦叫做“水车村”。在这个梦中，主人公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与自然和谐相生，仍然相信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把死亡看作是经历了世间的劳苦之后重回自然的怀抱，于是葬礼也像节日一样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水车村

最后这个梦跟开头的梦形成了首尾呼应，主人公经历了人生中的种种考验之后，又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那是一个人类与自然立约的地方，是个人与世界立约的地方。这时非常幸运的是主人公反观自身，仍然保有纯洁美好的童心，只是增添了厚重和成熟。

我们也相信，在他们的熏陶下，新的一代少年又将在银幕上和现实中踏上人生的漫漫征途。

我们简单地回顾了电影《梦》，对它的主题思想还可以做更深入的开掘，可是我们也可以把这个电影看作是黑泽明对自己人生的回顾，最后一个梦也可以看作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

黑泽明说过，他晚年与此前任何时候相比，进行创作的欲望都更强，态度都更积极。他希望和自己喜欢的画家铁斋一样，在步入老年时，像花儿突然绽放似地绘出真正华丽的画卷，实现真正的丰富。

所以黑泽明晚年的作品没有先前那么华丽，反而在绚烂之极后归于平淡，他不再写那些戎马倥偬、石破天惊的大事件，写就了《看海》、《雨晴了》、《袅袅夕阳情》、《梦》。

这些作品中很多可爱的人物，穿越了人生的种种苦难，战胜了仇恨、野心、极度沮丧，也避免了因为个人能量的膨胀可能造成的灾难，最后达到了一种泯灭仇恨、无私无欲的欢乐境界。

这时，艺术家本人和他的人物一起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关于黑泽明我们今天就谈到这，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