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欣

我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最好的浪漫电影是苏联的《办公室的故事》。它讲的是两个极度内向的人慢慢加温的爱，还有导演对莫斯科的电车、天桥、白雪和秋叶的无差别温情。我初看这电影时还是小孩。因此这部电影于我，还多了一重生活启蒙的意义。电影开头处，局里的年轻女职员坐定以后，个个都从提包里掏出小瓶小罐，专心致志地上睫毛液，涂指甲油，给鼻窝处搽粉，在眼皮上抹翠蓝翠蓝的眼影。这一段化妆打扮在我的幼小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到今天还认为带金属光泽的翠鸟蓝是最美丽的眼影颜色。我半生涂眼影的次数少于一巴掌数，但还是买过一个带翠蓝色的眼影盘供在洗手间的柜子里，到现在至少有十年陈了。

在我成年以前，家庭生活里一直没有任何化妆的女性。我和我妈的润肤油来自同一个盒子，或者是蓝盒的“百雀羚”，或者是黄盒的“友谊”。此外全家人冬天还分享一种小圆铁筒装的蜡状护手油，现在想起来可能就是纯凡士林，便宜易得，像《庄子》中的“不龟手药”。电影里的化妆镜头，就像是不期而遇的电大课程，为我日后独立做单身女孩的时光打下了知识基础。从单身女孩到幼儿妈妈，一路扩充自己的生活，很多时候都要现学现卖。

人们初始的生活方式是原生家庭塑造的，独立生活的时候时代已经大变，生活中有许多知识空白需要填满。做小孩的时候爸妈牙膏都给挤好，当了大人在商店里对着琳琅满目二三十种牙膏牌子，找不到过去家里常见的那一种，就心里空荡荡，最后还是要开发出自己最喜欢的牌子，在生活中固定下来。女孩子们最想学习的往往是化妆，因为即使母亲有化妆的习惯，也很少言传身教，少女的化妆技巧都是燕子垒窝一样一点点学来的，通过电影电视、报刊书籍。张爱玲小时候看着母亲往绿袄子上别翡翠胸针，羡慕万分，等她自己赚了稿费，马上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至于涂唇膏之前要不要先勾唇线、打底，是否需要抿掉表面……学习之路曲折漫长。男孩子则要学打领带、选袜子、买皮鞋。各种时髦男士衣装指南都警告初涉世事的年轻男孩子，一朝穿错，万世都是土鳖。没几个小男生有足够的勇气蔑视这种阴恻恻的负能量，他们还需要好几年才能跟T恤、短裤和拖鞋重新和平共处。

等到自己成了别人的原生家庭，为了孩子，生活知识会忽然一下丰富起来。我的配偶一向衣着随便，自从要给小孩穿衣穿鞋送去上学，开始留意衣服配色，发现茄紫上衣不能配红裤子。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羊毛衣服用冷水洗，亚麻衣服洗后马上抖平，有太阳的时候在院子里晒衣物，每天必须吃足够的蔬菜和水果，吃了糖果以后一定要把牙齿刷干净……就这样，我们终于学足了全套自己做小孩时又讨厌又无可奈何的清规戒律，建立了细密的生活，把孩子笼罩其中。至于我们的小孩，日后自有互联网教育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二老不必再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