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蓉

父亲患病3年。当第13个疗程开始时，谁都不知道这其实就是他的最后一个疗程了。

父亲开始的治疗效果很好，出乎医生意料之外。“老张创造了奇迹！”有时，忙碌异常的主治医生走进病房查房时，会大声地鼓舞父亲：“你的病例，我们已经作为成功案例进行了经验交流。”

父亲将之归为他用了最好的药。

其实还不是原版药，是国内的仿版药，但一支也高达3500元，一个疗程5支，自费。母亲每回都是很认真地准备好现金去买药，郑重地交给护士冷藏保管，几乎带着虔诚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地注入父亲的血管。

药是有效。滴完后，病人的各项血液指标就开始下降，病人没有了抵抗力。“好细胞和坏细胞一起摧毁！”医生无奈，“目前的医疗方案只能如此。”一有风吹草动，病人就会肺部感染，这往往是致命的。有不少病人就是持续高烧不退，宣告不治。当然，肺部感染治疗的费用更高。幸好，父亲以前一关关的还都闯了过来。

只是这一个疗程，细胞迟迟不再复生。这是一个不好的苗头。他的血小板停滞在个位数。曾经发生在其他病人身上的恶劣情况，发生到他的身上。

父亲的脾气也有所改变。之前，他很能忍受。可这一回，他变得有些任性。他执拗地要求喝牛肉汤。可由于肠胃薄弱，喝完牛肉汤，必会拉肚。此时的他不太能起床，垫着成人尿片。这一碗汤喝下去，对于他身体的恢复显然大有妨碍，也增加了母亲的护理难度，需要擦洗、更换。

我们劝他。同室的病友也在劝他。可谁劝，父亲都不听。有人说：“病人的最后性情改变，或许是他们想让亲人在以后对他们不要那么念想。”

或许吧。父亲此时只想喝牛肉汤，他要求姐姐必须当晚给他送到。孝顺的姐姐只能听从，连夜熬汤，立刻送到。父亲喝了，又是腹泻。那一阵子他是如此执着，有时家里供应不上，母亲会上街再买一碗牛肉粉丝汤。虽然只有那么一点意思，父亲也很喜欢，急急地喝下，又是腹泻。

我急了，劝父亲不要再喝。看着母亲帮他清理，还责备母亲的软弱、不坚持。

可如今，我为什么会越来越觉得当时的自己是错了呢？已经到了那个时候，父亲他还能希望什么？他的意识都已经开始涣散，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碗汤而已，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呢？父亲去世后，我发现扬州其实有不少家不错的牛肉汤馆，单位附近就有一家。看着汤很清，并不油腻，或许病人可以喝。我真后悔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里有汤卖。如果他能将这么好的汤尝上一口，岂不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后悔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那天，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人，他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有西方极乐世界吗？”父亲是一名党员，他这么问我，并不觉得自己失言，我也并不讶异。谁对死亡不恐惧呢？特别是即将扑面而来的死亡。

父亲的软弱是所有人的软弱。

因为体内没有血小板，父亲丧失凝血功能，最终是几乎失去了全身的血液离世。在父亲最后的时刻，母亲、姐姐、姑母陪伴得多。最后一刻，我并不在父亲身边。

我并不太自责，最后一刻我没能赶到父亲身边。

我很害怕面对亲人的死亡，尤其父亲走时还相当痛苦。如今我只是后悔，为什么当初不肯让他喝他所渴望的牛肉汤？又为什么在我们单独相处的那一刻，没能给出一个他所希望的、能够得到安慰的答案？